第二十八章 雪满长安道
秦燕联合大败晋军,撤兵回京前两军将士共同欢庆胜利。 许是快要回家了,许是刚从血淋淋的战场上下来,军营上下从将军到士兵,大家都是喝酒如喝水,有人大喊大叫,有人大声歌唱,那是一种说不上欢快的欢庆,带着放浪形骸的痛快和苍凉。 洛尘独自坐在一旁喝酒,一边看着这奇怪的场景,一边想,也许唯有这样才能发泄出杀人后的那种恐惧或者说是魔性的亢奋吧。 秦军上下都知道从长安来了一位武功高强的黑衣小将,其容貌俊美却冷漠疏离,但大将军对他格外的好,是以并无人刻意靠近洛尘坐的地方。 只有邓羌拿起一杯酒欲走过去,却看到慕容冲拿着一盘rou、一坛酒走向洛尘。 “喂,想什么呢?”慕容冲坐在洛尘身旁。 “没什么。” “来,吃点rou,别只顾着喝酒。” 洛尘却看着慕容冲递过来的rou微微皱眉,然后捂着嘴起身跑开。 “呃,怎么了?”慕容冲闻了闻手里的rou,“很香啊?”然后也起身朝洛尘跑过去的方向走去。 洛尘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吐得昏天暗地,感觉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慕容冲看着洛尘,又看看手里的rou,微微眯了眯漂亮的凤眼,似乎明白了什么。 刚刚吐完的洛尘一转身便看到了审视着自己的慕容冲,他将酒坛递过来:“先用这个漱漱口。”又嘲讽一笑道:“啧啧,身怀绝世武功的吴洛尘原来害怕杀人啊。” 洛尘淡淡睨他一眼:“不是害怕,不喜罢了。” “有区别吗?”慕容冲如同刚认识洛尘一般细细的打量着她。 洛尘却并不打算跟他废话,欲抬步离去。 与慕容冲擦身而过时,慕容冲蓦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放手。”洛尘冷冷道。 “为什么救我?”慕容冲的眸子冷而妖异。 洛尘觉得这人真是不可理喻,救了他也要问为什么? 慕容冲却又忽而诡异一笑:“从小到大,我只知道周围很多人都要害我,明的暗的,不计其数。第一次有人肯舍身救我,倒还真是不习惯。” “你多想了,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谈不上舍身。”洛尘淡淡道,已挣脱开了他的手。 慕容冲自嘲一笑:倒也是。又听到洛尘清冷的声音传来:“今晚你看到的事不要让王猛将军知道。” “为何?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与你无关。”洛尘说完离去。 慕容冲却独自站在原地,似是思考着什么,半晌,喃喃自语似的说:“你那么在乎他,他可是你的心上人?” . . 虽然氐族豪帅樊世以粮草掣肘阻扰,王猛仍以其卓绝的军事才能在助燕抗晋中取得大胜,且几乎没有损兵折将。自此,王猛不仅在朝堂,更是在军中亦取得绝对威信。 孟冬月末,王猛大军班师回朝,秦帝苻坚嘉奖了王猛大军全军将士。 同时,摘除樊世姑臧侯的封号,判决斩刑,家私充公,族人流放。 . . 长安城迎来了冬日的第一场雪。 洛尘已站在王猛的书房门口踌躇了许久,也没有鼓起勇气敲门。 王猛拉开房门,“打算在外面站多久?” “小阿耶……”洛尘咬了咬唇。 “进来说。”王猛转身,洛尘跟了进去。 两人却都不说话,王猛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看着洛尘。 洛尘知道他知道她想说什么,可是她还是必须要亲口说出来的不是吗? “樊世必须死,军法如山。”不等洛尘开口,王猛冷冷道。 洛尘自然知道樊世犯的是死罪,也晓得军法如山的道理。可是,他是离歌的父亲。 那时,她们也不过是才相识,离歌说“洛尘,你别不理我呀,我知道我耶耶在朝堂上大肆弹劾你小阿耶。我都跟他闹过了,真的,我就差跟他断绝父女关系了。”那时她觉得离歌是多此一举,今日方知,原来那时离歌便已真心将她当做朋友了。她生性冷淡,朋友很少,是离歌对她不离不弃,这段友情的开始看似是离歌的软磨硬泡,可是,表面漠然的她心里是珍而重之的。所以,她怎忍心看离歌失去父亲又遭受流放之苦。 王猛又怎会不知洛尘对离歌的情义?他深知洛尘看似清冷淡漠,却最是重情之人,别人善待她一分,她会拿十分来还。以前看到离歌时就有些担心,如今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其实,将樊离画和樊离歌流放他乡,也是对洛尘的保护,以洛尘的性情,恐怕最易被自己在乎的人所伤害,想来皇上亦有此意。 “洛尘,我知道离歌是你的朋友,可公是公,私是私。你什么时候见我公私不分过?”王猛的声音软了几分,却依旧显得严肃。 洛尘没有说话,起身走出书房。 王猛以为她是放弃了,走至窗口一看,那丫头居然跪在了门前的雪地里。他生气又无奈,洛尘的倔脾气他不是不清楚,可是…… 冬日的夜黑得格外早,雪也越下越大,茫茫夜空里,如絮飞扬。 洛尘一直在雪地里跪着,王猛便一直在窗口站着。 府里的下人们暗自吃惊,从不曾见使君与娘子红过脸,今日因何事竟闹到了罚跪的地步?有家仆跑去告诉杳娘和莲心,杳娘和莲心匆匆赶来,莲心不知发生了什么,看到洛尘跪着,不知如何是好,便也跑过去跪在旁边。 杳娘想进去劝劝使君,可是看到窗上映出的那道颀长的身影,又止了步,阖府上下都知道使君对娘子有多好,他们之间的事又怎会容别人置喙? “杳娘,请你将莲心带回屋里去。”洛尘清冷的声音打断了杳娘的思绪。 杳娘知道她们在这里反会碍事,踌躇了一下,还是拉着哭泣的莲心回了云栖苑。 . . 冬夜清寒,似乎连空气里都触得到寒,书房里笼的火盆早已熄灭,王猛却觉得燥热异常,袖中的手紧紧的握着拳头,似是这样便握住了早就想冲出去的自己。
外面跪着的洛尘已成了雪人,却依旧一动不动的跪着,丝毫没有起来的打算。王猛告诉自己,依洛尘的武功修为,应该没什么大碍,却还是觉得心疼。 窗外跪着的人却突然倒了下去,王猛一个箭步冲出去,大声喊道:“来人,快叫郎中。” 王猛抱着洛尘大步朝云栖苑走去,怀里的人冷得跟冰块一样,这冰冷却跟满腔燃烧的怒气相撞,冲撞的一阵心痛,他都分不清他到底是在生洛尘的气还是在生自己的气。 . . “营养失调,血气不足,忧思过度,寒邪内侵……”王猛一边轻轻揉搓按压着洛尘的膝盖处,一边想着方才郎中诊断后所说的话。怎么会营养失调,血气不足呢?好像从枋头之战结束后,洛尘便一直不怎么好好吃东西,他一直忙着公事,竟忽略了洛尘。忧思过度又是为何?这丫头从小就这样,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 一双有力却温柔的手轻柔小心的揉着自己的膝部,微微的痛,却又温柔舒服的让人留恋,洛尘睁开眼睛便看到了面色不好的小阿耶,她的双腿搭在他的腿上,他轻柔地帮她揉捏着膝盖,像是呵护着这世间的珍宝。 洛尘心头温暖又有些发酸,她不该这样逼他的,忍不住开口轻唤了一声:“小阿耶。” 王猛没有抬头,手下微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方才的动作。 洛尘动了动腿想起来。 王猛按住她的腿:“别动。”又低低叹息一声道:“明日我会去求皇上,免去樊离歌的流放之刑。” 洛尘看着王猛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王猛也没有再说话,心中暗道,希望这决定不要给洛尘带来伤害。 . . 第二日,雪依旧在飘,樊世被押赴刑场。 屠刀落下的那一刻,离歌的身子软软的倒了下去。 身后有人抱住了她。 犯人被砍头,家人晕倒在刑场旁的事并不稀奇,尸体被收敛,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 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一个白衣女子抱着一个绿衣女子蹲在地上,一直蹲着。 许久,离歌醒来,有些迷离的看细向抱着自己的洛尘。 渐渐的,她的眼神变得冰冷、愤怒、怨恨…… 洛尘的心也随着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冷。 离歌一把推开她:“吴洛尘……你,你滚开!” 洛尘被推倒在雪地里,她看着离歌起身,一步一步离去,像是一步一步远离她的生命…… 长安街头,大雪纷纷扬扬的飘,落满了街头,淹没了那抹逐渐消失的绿;也覆满了心头,冰冷了心…… 今年的冬天真冷啊,洛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