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孟婆汤
第二天,聂宏骏没去公司,他拉着方若轩的手,跑出那间屋子,跑在山野林间。他给她脱掉了鞋子,她就这么赤着脚在泥土里踩着,一步一步,留下淡淡的芬芳的脚印。她头一次与土地如此亲近,禁不住笑起来,那些阴影和忧伤也都被这一笑淘澄出绚烂的色彩。 他回头一望,竟一眼望见她如花笑靥,也不禁心动起来,遍野的曼珠沙华都已绽放夺目的璀璨,姹紫嫣红,明艳动人,与她的笑颜一起,成了夕阳下最美的风景线。 他也笑笑,拉她的手又拉的紧了些,只是见她一身素白长裙,又想起前一晚黎阔那几条闪个不停的信息,想起黎阔说喜欢看她穿着白裙子的样子……他不耐烦的摇了摇头,“不是给你买了那么多衣服,你怎么只穿这条裙子?” 她的笑容一时间僵住,小心翼翼的答道:“我……我喜欢白色,我从小就喜欢穿长裙子的……” “我不喜欢!”他又歪过头去,像个赌气的小男孩,随口说道:“以后别穿了!” “哦……” 她答应着,他明显感到她的手在变冷,脚步不再向前,静静的立在原地。他回头看她,日暮给她那淡妆素裹批了一层金色外衣,一阵轻风拂过,她的长发飘扬,仙逸如那团团彼岸花。 他看她怯生生的样子,知道她定是以为自己真的为了一件衣服跟她生气,心中有几分后悔,便凑过脸去,笑笑说:“其实……我第一次见有人把白裙子穿的这么与众不同,也挺漂亮的!” 她的眼中瞬间又有了光泽,酒窝现了一下,小嘴便又嘟了起来:“你夸女人都是这样夸吗?” “什么意思?”他故意问道,“试探我?看看我外面有没有女人?” 她果然着急起来,挥动着小手在他眼前,生怕他又生气。“不是啊,宏骏……我没有别的意思,我……” 看她着急的样子,他心中得意更甚,而一股酸涩的滋味涌上心尖,汇在那里堵的难受。他是何时把她变成了这个样子?瘦弱、胆怯、无助、甚至连对他的每一句话都很小心,每天如履薄冰,每天心惊胆战。 他又怎么会把她变成这个样子?他记得小时候,都是她骄傲的对他说:“骏哥哥,今天不许不陪我玩儿!”而他却是恭恭敬敬站在她跟前,笑着拽拽她小辫儿说:“遵命!” 他口气软下来:“我又没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怕我?” “我……”她半天说不上话来,只是惊颤的望着他,他叹了口气,不再问下去,轻轻扶上她的肩膀,柔声说道:“若轩,你不必怕我的。” 她苦笑,并不答话。他说的这句“不必怕我”,谁又能知道会保持多久?也许第二天,没了这些暮光浮云,没了这些山花芳草,他又脱去了温情的外衣,摆出一张冷冷的脸。 她又该怎么做到不怕他?他大约猜出她心中所想,天边霞云,却似是一道道屏障。夕阳无限,却近黄昏,他想抓住她的一切,却只能在这明灭交界,抓住她冰冷的手,哀叹似水流年。 他随手摘了一朵曼珠沙华,递在她眼前,说道:“若轩,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她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那朵曼珠沙华鲜红似火,映在她眼中,竟成了她心口永不愈合的伤。那天她第一次来他的别墅,那天她把自己给了他,那天她就认出,这漫山遍野开着的是悲伤的彼岸花,那花的嫣红,便是她落在床单上的痛。 太阳渐渐西沉,天色逐渐转暗,他周身那层暮色也淡了,他两根手指捏着花茎,轻轻摇了摇,对她说:“这花叫曼珠沙华,我来这之后,听当地人说起才知道,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彼岸花。彼岸……” 他托起她的下巴,直视着她,眼中竟蒙上了一层无法言说的伤感。“我总是会想到我们,同岸的人,到头来却还要相隔彼岸。” 她心中一痛,小手搭在他腰间,细细弱弱如丝带缠绕,她说:“宏骏,其实……我愿意跟你在同岸的。” 他阻止她继续说下去,背过身,看着那渐沉的夕阳,光并不刺眼,马上要被黑夜所取代,可不知为何,他竟觉得睁不开眼睛。 眼里的刺痛,传入心中便成了难以言说的伤,自从他父亲坐牢的那一刻,自从她父亲去世的那一刻,他与她再也不是同岸之人。她看着他的背影,凄凉涌上心头,他被落日拉长的身影盖住了娇小的她,她躲在他身后,默默蹲下,似乎他的影子就可以温暖她。 她环抱着自己,嘤嘤啜泣,面前那个身躯再也不会为她挡风遮雨,即使她再贪恋过去的时光,那毕竟都是影子了。 “若轩……”他心疼的看着这个憔悴许多的她,脑海中还是她年少时粉嫩圆润的模样,他也蹲下身子,擎着那朵小花在她面前,笑笑说: “知不知道这种花都开在哪?我才知道,这种花的生长要求很特殊,常年24度左右的气温,才有可能养得活,太热或太冷的环境都不可以呢!所以,只有山上才适合,尤其是这一片,这里的温度不高,你看……开了这么一大片!” “你真的知道这种花都开在哪里吗?”她问,眼角滴着说不清的悲哀。 “开在哪?” “阴间……”她凄楚一笑,挽过他手中那朵火红的曼珠沙华,说道:“这种花开在冥界,是忘川彼岸的接引之花,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开在黄泉之路的两侧。当灵魂渡过忘川,便忘却生前的种种,曾经的一切都留在了彼岸,往生者就踏着这花的指引通向幽冥之狱……” 他淡然笑笑:“这些都是传说,不足信。” 她捏着那朵花出神,目光似是飘移至无边之界,藏着空洞和神伤,她喃喃自语着:“彼岸花,开彼岸,只见花,不见叶,生生相错……” “若轩,你别这样好吗?”他扶上她瘦弱的肩头,隐隐感到她的肩在轻轻耸动,她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表情,却知道她一定是在哭。 他突然紧紧拥住她,温暖从他一双大手下传入她的心间,她觉得好过很多,像是蛰伏了一个冬季,厚厚的积雪压在身上无法喘息,春风一过,雪化云开,处处是一片生机盎然的暖。 她也禁不住紧紧靠在他怀里,就像下一刻他便要从她身边消失,这个怀抱从年少时就那么熟悉,这个怀抱从年少时就只属于她。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躺在了那片花丛中,方若轩张开眼睛,面前是他那温和的目光和笑容,她一恍惚,像是回到了从前那落英缤纷的时光。 那时他与她携手相伴,两小无猜;那时他与她观遍云海,踏遍夕阳;那时草长莺飞、绿柳长堤,那时他带着她坠露为饮,落花为食…… 那是他与她最美的时光,也是他给她最深的伤痛。既有如此,何必当初?既然注定彼岸相隔,又何必同岸相拥?
夜幕已沉,星垂平野,团团曼珠沙华绽放在夜空下,绽放在她身旁,绽放着地狱中罪恶的血红。 她心一冷,转而却是他温热的唇迎了上来。他轻轻贴在她双唇,不若一贯的贪婪,不似从前的霸道,只是那样轻轻柔柔,像含着两颗珍珠,把心中的情全部灌注。他的唇渐渐移到她锁骨,顺着锁骨游移在她胸前,他的吻褪掉了以往的热烈,却多了些经年的柔情。 “宏骏……”她轻唤着他的名,一滴泪滑下,落入花丛中,绽成了水晶的蝶。“宏骏,如果真的到了冥界彼岸,你会记得我吗?” 他停下动作,对她没有任何情欲。星光打在她身上,素白的裙子映着她的脸,更显她飘逸,凄然如霜。他心中的血一滴滴的渗出来,像是刀片割在皮肤上。他翻过身子,半卧在她身边,挑了挑她的发丝,轻声道:“傻瓜,别想这么多了!” “宏骏,你知道吗?听说人死了之后会经过一条黄泉路,黄泉路后就是奈何桥,奈何桥上有个孟婆,她会给每个人递上一碗孟婆汤……” “让你别再胡思乱想了,就是不听!”他皱着眉头,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从哪里听的这些?一派胡言!人死了就是死了,还有什么桥什么汤?都有汤喝,那我小时候也用不着饿肚子,带着我弟弟们一起死就是了!” 她沉默了一下,星星映在她眼中,竟谱成了悲伤的音符。她还是笑笑,继续说道:“宏骏,如果有一天你也上了奈何桥,会喝孟婆汤吗?” 他不屑的哼了一声,说道:“管他什么汤,能喝饱肚子我就喝!” 她突然怔住,许久,才柔柔说道:“喝了孟婆汤,前世所有的事情就都忘记了……包括我。”她的泪滴在他手心,冷的让他发慌,她直起身子,还是双手抱住自己,抱着手臂上下摩挲着,只听她又说:“宏骏,我不会喝,因为……我舍不得忘了你。” “若轩……”他的心一瞬间被触动,那朵彼岸花被他连根拔起,竟有了枯萎的痕迹,他的心也像是被什么连根拔起,松动了那块最柔软的地方。 “宏骏……你别喝那个孟婆汤,好不好?”她依在他胸前,指尖隔着衬衫,轻点着他的心脏,“别忘了我,好不好?” “你总是想这么多,所以你的身体总是好不起来。”他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凉,他看着她瘦弱的身子,只有想把她保护在心间的渴望。“现在天晚了,该回去了,你要好好休息。我再说一遍,不准想太多,按时吃饭,如果你做不到的话……那我真的生气了。” 她苦笑一下,木然点了点头,便跟着他回家了。 他总是这样吓唬她,他生气了,他不高兴,他心情不好……他一吓唬她,她就像丢了魂,胆战心惊的怕上好几天,直到确定家人无事、风平浪静,她才肯松一口气。 身体也就这样,一天天垮下去,精神上被他折磨,身子还要被他无休止的索要,她觉得很累,很想好好睡一觉,梦里有落花流水,梦里有黄莺啼唱,梦里的他把她当成最珍爱的小meimei,牵着她的手,一起数天上的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