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贞观七年
年终岁暮,本是合家团圆的喜庆日子。 可这几日,天空总是冷飕飕、阴沉沉的,滚滚黑云似要压迫这苍茫的大地。阴沉昏暗的天空下,一片比湖面还要澄澈与碧绿的竹林,像污浊与灰暗之中的透明幻境,将一座院子包围起来。 只见郁郁的竹叶林围绕着一座世外桃源般的宅子,弯曲的板桥下是潺潺的溪水,而小桥右侧悬挂着一块黑色巾帆,北风扬起,上面“客栈”二字清晰可见。缓步踱过脚下小桥,聆听四季都欢快流动的清澈,往前望去,映入眼帘的是如人间仙境的景色。 墨绿的栏杆,十级阶梯上,嫩绿的竹屋四处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大堂里正冒出暖暖气息的香炉在冬日的严寒中驱散了竹屋的冷意,而各处食几上都摆放着不同的精致美丽的花灯。 雅致的大门上,雕刻了盛夏人们常吃的各类瓜果,其中一树,满满的枝干上,挂着可爱的肥硕圆润的荔枝,绿叶映衬下,显得更加可口香甜。 门口传来一清越的声音,仿佛是初秋梧桐叶泛黄时,却惹来时光流转,风吹落片片桃花,“阿爷,” “这几日客人都过年回家,本就冷清。可这天气偏古怪的很,像把过年的热闹都扫清了似的。乌鸦也跑来叫唤。阿爷,这乌鸦甚是晦气,不如今日闭门歇息吧。” 此时阿爷是父亲的昵称。 说话的是一绮年玉貌的女子。 美丽柔和的黛眉下,是一双颇带忧伤的眸子,仿佛纯净黑宝石的双眼始终温柔的看着你,而有如蝶翼的浓密睫毛,迷人又令人沉溺。一股冷空气从大门席卷进来,吹起她乌黑秀美的长发,身上披着的白纱随风而起,青绿色的裙摆在晃动着。 寂静飘旋在空中,女子的问话没有得到回应,她转过身看向自己的父亲。 坐在食案旁,右手拿着小刀,左手拿着一个圆形木头,斯文和蔼的男子正雕刻着那个初具形状的玩偶。父亲专注的神情,令素心不禁莞尔。 素心走向父亲的身旁,蹲下来,“阿爷,你到底在雕什么?前几日问你,你也不告诉我。”她微微瘪嘴,来表示她的不满。 褚叶看她如此可爱的模样,大笑一声,“以后你就知道了。” 他嘴角上扬,“阿心,不如你去里间,弄些炭火烤烤,我在这儿守着就行。这年末,虽人少,可保不齐有游子归家迟了。我们这个客栈在城郊,离城还是有二十几里路哩。门开着,也给别人提供个方便。” 素心不是褚叶的亲生女儿,只是他的养女。 曾经他也是娇妻在怀,年幼的女儿常伴身侧。一场突然的朝廷动乱,干戈四起,叛兵攻进了城中,烧杀掳掠无恶不做。 那时他正在南方,惊闻兵乱连忙星夜赶路回去,可当他回到城中,映入眼帘的却是自家早已被烧毁的宅院,妻子因受不了侮辱上吊自杀,女儿也失去了踪影。 苦苦寻找女儿的去向,在城中挨家挨户的打听,几近跑遍了全城,却依旧没有半点消息。心灰意冷下,他离开自己的家乡,在一城池的郊外开了如今的客栈。 两年前,他一如往年进城去买过冬的物品。看见一个骨瘦如柴,衣衫破烂,满脸青紫,浑身上下都是伤痕的少女倒在路上。 那时大雪纷飞,寒风刺骨,积雪都几乎将那个少女覆盖,他赶紧从雪里把她拉出来,背回了客栈。回到客栈时,他把少女身上的雪擦拭干净,将炭火端来,却发现这个少女没了气息。 “哎,世事总是无常。”独自怅惘,他拿了温水给少女洗净脸庞,准备将她好好安葬,谁知那时,少女却突然睁开了双眼。 客栈里。 素心调皮地眨眨眼,如蝶翼般的浓密睫毛一上一下,令褚叶一阵眩晕,她笑着说,“好,那我就进去啦。到时候你可别叫我出来帮忙。”然后一阵烟似的溜进了内室。 “这丫头。”他宠溺地摇摇头。 素心进屋后,利索地把炭放进火盆里,等炭火把整个房间都弄得暖烘烘的时候,她端起火盆往外走,心想着也给父亲暖暖。 正走出屋里,听闻外面有马蹄声传来。一男子骑着一匹高头骏马,停在了客栈的石桥外。 此男子头戴毡笠,身配长剑,气质不凡。他下马走进客栈,即使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中,依旧步履沉稳,好似走在华美的宫殿,天地中呼啸的烈风就如为他而奏的丝竹之乐。 褚叶赶紧招呼客人,请他入座。素心也只好把炭火给客人端去。 “到了年末,小店物什不足,只些许猪rou、大米,不过客官您要是想住店,本店倒是有上好的厢房供客官您休息。”褚叶一边说着,一边从素心手里接过火盆,摆好位置。 这位男子温润柔和的声音蓦然出来:“贵店可真是名不虚传,连屋中都有竹香。” 褚叶听闻客人夸赞,却不惊不喜,只是依旧谦逊的道,“过奖了,不过客官您可想现在喝一杯暖酒,去去寒气?” “好,多谢。”他淡淡地道,“我只是在贵店住一晚,不必过于麻烦。” 素心听他说话,觉得有些熟悉。她走近去给客人摆酒,瞧到那人毡笠垂下,遮着脸不甚分明。但那毡笠下光洁如玉的下巴,却让她有些不安。她想摆好酒就进房,不再出来,这个人给她带来一种不好的感觉。 当素心把酒碗放在男子面前时,男子陡然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抓住了素心的手,并且猛地抬起头来。 那熟悉的目光,再一次回到素心的脸上。 素心先前被陌生人倏地握住手还不曾受到太大惊吓,待她看清对面的男子时,她吓得脸色苍白,猛然跌坐在地上。抱在怀中的酒瓶也因此摔碎,在这偌大的屋子里发出刺耳的声音。 褚叶闻声而来,看见素心魂不附体的坐在冰凉的地上,酒水打湿了她的衣裙。他先还以为是客人看见素心貌美起了轻薄之心。可那客人依旧毡笠低垂,而素心也是一动不动,这场合,也不像登徒浪子调戏谁。他赶紧去搀扶素心。 但素心被褚叶碰触到后,似是如梦初醒,她推开他,跌跌撞撞地向自己房间跑去了。 “这丫头,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冲撞了客官,还请您不要见怪。”褚叶向男子赔礼。 “无碍,小丫头罢了。”只见这客官,把头上毡笠一掀。整间屋子蓦地华光四射,掌柜的看得一呆,不知何时才回过神来。 那是怎样一双令人迷失的眸子。仿佛深潭般的眼睛注视着你时,就像不可捉摸的通透清澈的漩涡,让人甘愿沉溺其中。 即使倾尽所有,即使天翻地覆。 而先前随风飘落在他脸庞上的几颗雪花,人要是只恍惚一瞟,竟不知那是雪,还是他的肌肤。只能堪叹,宋玉墙东流美盼,貌比潘安胜三分。 “我见那丫头面色苍白,身体虚弱,似是感染上风寒。这有一瓶从洛阳带来的治风寒之症的药,掌柜若是觉得合适,就给她服下吧。”男子从包袱里拿出来一个精致的小瓶,递给褚叶。
褚叶一看就知道,这不是凡物。道过谢后,给客人换上酒,就急急赶去看素心。 这边素心跑进自己闺房后,紧关房门,她依旧瘦弱的身躯靠在门上,一阵阵恐惧向她袭来。仿佛是忆起了曾经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的手因害怕止不住地颤抖,自言自语的道:“来了,来了,终于来了……噩梦终于来了。他来找我报仇了……我都逃到这么远的地方了,这么远,离开了家,离开了亲人,他还是不肯放过我啊……” 那些折磨人的画面已经在她那疲惫不堪的心里刻上了深深的印痕。而现在,不堪的往事又纷纷重现在她的脑海里,过去的生活是多么可怕啊,她再也不要回去,她宁愿死都不要回去了。想着想着,她的脑里突然一片空白,一阵刀割般的痛苦传遍了她的全身。 外面传来褚叶焦急的声音,“阿心,你怎么了?是不是感染风寒了,外面那位客人送了一瓶药,你开开门,你到底怎么了?” 素心听到父亲那关心与温暖的声音,陡然冷静了,她喃喃自语,“阿爷……是无辜的,我不能连累他。”她脸色苍白,担心地想着,“要是以那个人以前的手段,怕是阿爷也不会放过的。” 她腾的一下打开门,看见父亲和蔼又可亲的面庞,花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想要落泪的冲动。 “阿爷,”她眼中盈满了泪水,却咬牙不能流泪。 世间最珍重的,不是血缘牵连起来的纽带,而是由真挚的,毫无私心的感情串联起来的,是完全没有杂质,同甘共苦,同舟共济的建立起的感情,那才是真正的亲情。 褚叶看她这副模样,他柔和地道,“怎么了?” “我……”素心不知该怎么说,她急切地想告诉父亲现在有多危险,可她又不能告诉他原因,“阿爷,我背上的伤口又开始疼了,你赶紧去城里请大夫来。” 她声音颤抖着,不敢看父亲的眼睛,“我来照看店里就行。”装着痛苦的模样,素心背过身子。 褚叶闻言,慌忙地扶住她,“怎么又疼了,不是几月前就已经不疼了吗。”他让素心坐在软凳上,“这些大夫,说话没个准。不行,我还要早点进城,否则城门关了就麻烦。” 说着说着,他就往屋外走去。才过一会,他又转身回来,“这是那位客人给你的药,看起来还是挺名贵的。” 褚叶拿出那个小陶瓶。 明澈如冰,莹润如玉,这种秘色瓶,只为宫廷所专用。 素心看到那个东西,全身蓦地紧绷起来。她认出了这个瓶子,就是这个外表熠熠生辉,华丽精致的东西,使她夜夜梦魇。 手止不住地颤抖,她不敢去接,“放在那儿就行……”连看一眼,都仿佛疼到了心里,她转过头,“阿爷你快去吧,记着走后门,要快一些。” “哎,好。”褚叶平日从不慌乱,此时也显得有些着急,他快步走了出去。 褚叶走后,素心立刻起身。她转眼看向那个瓶子,恍惚之间,仿佛又回到了那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