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临高启明在线阅读 - 第三百六十八节 京师(一百二十五)

第三百六十八节 京师(一百二十五)

    然而皇帝却踌躇了。实话说,这在他的认知范围之外了。

    大明的海外贸易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话题,和大明的很多事物一样,并无某个具体的机构来管理,也说不上统一的管理规范。

    崇祯青年登基,少年时代并没有受过完整的帝王教育和历练,对朝廷的制度所知甚少。钱太冲提出的建议看似美好,但是对他来说却是充满了不确定的风险性。虽然钱太冲使用了一个旧制度名称市舶司,但是“海贸”的陌生感依旧使得他下意识的产生了恐惧感。

    看到皇帝犹豫不觉,钱太冲知道这样的大事不可能凭他一言决断。少不得还要经过廷议。好在乐先生和他说过,朝野各路大佬支持搞“髡务”的人并不少。

    当即他又道:“微臣已将此事写成节略,请皇上过目。”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厚厚的折子呈上。

    御前太监忙接过折子放在御书案上。钱太冲又道:“若皇上依臣所请,臣欲奉郑氏并麾下将士、船只、资产迁往上海,为朝廷当原广州三十六行之差。”

    三十六行就是广州过去的代理洋商贸易的三十六家牙商。担任海商牙商固然获利丰厚,可以富可敌国,但是牙商本身亦需要雄厚的资金和丰富的贸易渠道方能胜任。

    以郑森集团的实力来说,担任海商牙商并非难事。一旦得到了户部牙帖,便成了有朝廷光环加持的“皇商”。况且郑森本人又是实打实的世袭武官,两者加持,上海县岂不就是郑家之天下!

    皇帝微微颔首,的确,以郑家过往的历史来说,这的确是个能让他们充分发挥长处的办法。他们继续留在漳泉,几乎毫无用处。沈犹龙在奏折中禀说漳州湾内原郑家各股势力,彼此水火不容,对髡贼毫无牵制,反倒争相与髡贼贸易。

    既然他们愿意迁出亦非坏事。崇祯心想,且不论最后在上海设口岸建市舶司之事能不能成,郑森集团只要到了上海就全凭朝廷拿捏。远不象在福建那般天高皇帝远,听调不听宣。虽说郑家今非昔比,至少郑家依旧有一支朝廷没有的大型船队和几千人马还不用朝廷发饷。单纯用来拱卫江南亦有用处。

    当下道:“爱卿拳拳之心可嘉。奏请上海设市舶之事,朝廷自有处置。郑氏愿迁上海,朝廷欢迎之至。到时朕下旨地方,自有妥善安排。”

    “谢皇上。”钱太冲抑制不住心中的激动,赶紧跪下磕头。虽然设市舶司一事并未得到应承,但是允郑家北迁上海,说明皇帝对郑家十分之看重。

    上海虽不过是松江府之下一县,却是南直腹心之地,距离南京更是近在咫尺,若无充分的信任,皇帝是不可能让郑家这样原本半独立性质的海商集团迁到上海的。

    对钱太冲来说,只有得到皇帝的信任才是成就事业的关键。尤其是眼下“主少国疑”的郑家,若无朝廷庇护扶持,自己又无诸葛孔明之才,想要复兴郑氏就是无本之木!

    现在,皇帝已经充分表达了他对郑家,不,是对自己的信任!郑家到底是忠是jian,皇帝未必清楚,全是看他的言行才下得结论。

    思量至此,在感激涕零的同时,钱太冲亦不免飘飘然起来。

    “……至于你,公忠国体,甚为可嘉!”皇帝道,“朕有心要提拔你。你的本职是漳州海防同知衙门检校,这样,暂委你为海防同知衙门知事。专任安平海防事宜。”

    “谢皇上隆恩!”同知衙门的检校虽是“官”,却是没有品级的“未入流”,知事却是正九品的官员。而且“专任安平海防”。虽说他原本也极少去漳州海防衙门当差,多在安平等地活动,但是现在有了这个头衔,在安平的活动名愈发正言顺。

    “你暂且不要离开京师。”皇帝继续道。

    “微臣知道。”钱太冲一阵狂喜:这是还要继续召对的意思!

    从前两次召对看,皇上对自己颇为满意。若接下来召对得体,市舶司的事情又能顺利办下来,便是“检在帝心”,前途不可估量了。

    虽说他不过是个捐纳来得国子监监生,但是现在国事日蹙,朝廷用人亦渐渐不拘一格。孙元化不过区区一个举人,入仕不过十多年,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挂兵部侍郎衔的登莱巡抚了。

    他自问才华并不比孙元化差,无非是孙元化有好岳父,又利用了些髡贼的关系,才能青云直上。他虽没有个好岳父,但是和髡贼打交道可比孙元化多得多。朝廷若是真得兴办髡务,自己就是头等的人才,搞不好用不了十年,自己亦能做到一方大员……

    怀着这样灼热的心思钱太冲从宫里头被锦衣卫送回会馆,当晚“乐先生”又一次飘然而至。一来便连声“恭喜”。

    钱太冲心中讶异,心道这乐先生不知是什么来头,他今日与皇上的奏对,到晚间此人便全都知晓了。

    乐先生先是恭喜了他的“升官”,又对他提出的开上海为口岸一事赞誉有加。并言声自己一定为之尽力,争取让朝廷通过此事。

    “说来学生正担忧此事。”钱太冲不是三岁小孩,亦非初入官场。深知朝廷的弊病。但凡朝廷有重大的举措,往往会拖沓数月,议而不决,皇上举棋不定,许多官员出于各种目的,总会百般反对阻挠。

    “先生忧虑的是。”乐先生点头,“此事的确不易办。不过,朝中有识之士甚多,我家老爷暗中加以联络,在朝中形成舆论,自然事半功倍。”

    “你家老爷是哪一位……”钱太冲不禁十分好奇。

    乐先生微微一笑,并不答话。钱太冲知道自己问得冒昧了,

    “这且不论,”乐先生道,“上海的情形,你可知一二?”

    “略有所知。”

    钱太冲这些年相当于郑森家的“宰相”,大小事务事无巨细样样都要经手。对上海的情形自然知道一些。

    “听说上海有缙绅联合举办了一家大船行,名为招商行。专司北洋各处航线。生意做得十分火红。”

    “你可知道这家招商局的股东是何许人也?”

    “不用问,自然有髡贼。”

    “是了,”乐先生抚掌道,“除了髡贼呢?”

    “据闻是崇明沈廷扬。此人我略知一二,他家原就是上海的沙船帮帮主,麾下沙船数百只,专走南北洋贸易。”

    “不止他。”

    “江南缙绅,大约有许多参股的,不足为奇。”

    “先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乐先生摇头道,“这江南缙绅四个字,可不是‘不足为奇’四个字可以一笔带过的。”

    这话激起了钱太冲的好奇心,问道:“还有哪里的大佬?”

    “实话告诉你吧,招商局的第三大股,多是复社诸公。”

    “复社?!”这下钱太冲目瞪口呆了,纵然他这些年一直在漳泉一带活动,也知道复社这个团体。知道张溥等人的大名。

    “他们,怎么会与髡贼混到一起去了?”钱太冲不由得张皇起来。若是髡贼在江南有复社撑腰,就算在上海设了市舶司,只怕也没有半点生意可以做。遑论“每年二十万两”的税收了。

    “这,这便如何是好?”

    “莫要慌张。”乐先生先定了他的心思,“天如与髡贼合作,原本亦是虚与委蛇。如今髡贼狼子野心暴露无遗,天如亦欲除之。只是这跨海经商之事……”他说着,似笑非笑的望着钱太冲。

    “是!是!只要朝廷恩准上海开埠,学生自当尽力!”钱太冲明白他的意思,当即应承道,“只是不知这开埠之事,朝廷能否应允。”

    “此事倒是不必太担心。”乐先生道,“朝野持‘师髡技攘髡’之议的大佬甚多。何况天如亦有此论。有他助力,可谓事半功倍!”

    “是,是,全赖尊翁谋划!”钱太冲赶紧拍上马屁。

    乐先生珍重其事道:“先生谬赞了!天下但凡有见识的,皆知我华夏非是流寇,亦非东虏,乃是髡贼!朝野诸公怎能不知道这里头的要害?只是髡贼船坚炮利,天下又是多事之秋,只能徐徐图之。”

    “是,是,学生佩服!”

    乐先生打量了一番钱太冲,道:“先生熟悉髡情,将来必是办理髡务的能员,前途不可估量!”

    “学生惭愧。”

    乐先生又是一笑,低声道:“还有一事,我这厢里与你说。办与不办,都在于你……”

    “不知何事?”

    “天如正谋划挹斋复相之事,此事颇为棘手。若是先生在这个节骨眼上帮衬天如一把,想来天如必当领情,大约挹斋亦要谢郑家。”

    “不知道棘手在何处……”钱太冲一时没明白过来,话音未落才恍然大悟,暗骂自己“蠢笨”,赶紧道,“这是小事,只是学生与天如素不相识……”

    “这是我的一张名帖,你拿着去苏州便是。”乐先生从袖中取出名帖,“你的事,他大体都知道。只要将这名帖投上,自然会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