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三节 营中百相
打开的几轴全是兰花,姿态各异,形态不同。易浩然看了暗暗讶异――他于书画一道甚是浅薄,但是基本的文人素养还是有得。看这些兰花全都是一股子黯然零落之态。 自古琴棋书画均可为心声,这画画的人显然心情低落。 “此人所绘之兰,无不一股寒江钓雪的萧瑟意境,真是可叹。这应该不是真髡元老所绘。” “当然不是。”屋子里只有一把椅子,常青云只能坐在竹板床上,抱膝道,“我原也以为这是某个元老所绘,然而此刻他们正是得意之时,怎会有如此心境,说不通,说不通。再说……” “再说这还是个女人。”易浩然道。 “你也看出来了?”常青云一怔,道,“想不到老兄也精于此道……” “哪里,这笔触纤细柔弱,绝非男人的手笔。梧州的髡贼可没有女人。” 易浩然进来,原是为了探听俘虏营的虚实,此刻这几幅画却勾起了他的好奇心――显而易见,髡贼对这画如此重视,自然也非常重视画画的女人。这人到底是谁呢…… “那边澳洲人要画画唱和。实话说我都不知道如何下笔。她的画意太过凄凉落寞。所绘兰花要么无根无土,要么长于污泥浊水之中。若是顺应她的画意呢,我这画也该是一派萧瑟悲凄……”常青云絮絮叨叨的说着自己的创作心得。 忽然易浩然一拍桌子,大声道:“我知道这是谁得画了!” “?”常青云张大了嘴巴,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激动,“何许人?” “这是蔡兰的画!”他激动道,“一定不会错,全对得起来!” “蔡兰是谁?”常青云糊涂了。 “邢丞焕的未婚妻。” “邢丞焕?”常青云搜肠刮肚,忽然想了起来,“莫非是梧州知府胡老爷的幕友?” “就是他。”易浩然沉重的点了点头,“梧州城破,他自尽殉城而死。” “原来是这样……”常青云恍然大悟,“怪不得她的画境如此颓唐,又专门画兰花!” “我只听说前些日子,有女子在龙母庙行刺真髡元老。当时我就怀疑是她。当时听闻蔡兰行刺不成,被捉拿了。原以为她多半是殉夫骂贼而死,没想到居然是从了真髡元老……” 原本易浩然看到这画,又听了常青云的描述就有了此心。兵荒马乱之际,梧州城里的真髡肯花如此大的心思的取悦的女子,只有专门找秋婵陪伴的蔡兰一人了。 这解髡贼倒有雅兴!易浩然暗暗鄙夷。 “她一个人孤身在此,能做出行刺真髡的事情已经不容易了。如今顺从澳洲人,也不过委曲求全罢了……” “呵呵!岂不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她下无子女为丈夫延嗣,上无公婆赡养。求什么全?不过是贪生怕死,苟活于世罢了!难得邢老爷待她一片冰心。事到临头,却不肯一死殉之,还要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易浩然如同发泄一般的咒骂着。 常青云脸色发红,隐隐约约觉得这易浩然是在指桑骂槐。然而他不敢与他相争,只得忍气吞声。 易浩然骂了几句,忽然发觉自己太过失态,这里是什么地方?!若是被人听到了去告发,自己和常青云死不足惜,这反髡大业岂不是要泡汤! 当下立刻道:“惭愧惭愧,某失态了。常兄见谅,见谅。” “好说,好说。”常青云一脸无奈的苦笑。 易浩然此时平下心来,他想到这其实也是个好机会。从她的画来看,蔡兰虽已从贼,但是心有不甘,画意中满是伤痛和羞耻。若是能有机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再责以大义,大可为我所用――这个作用就远不是江秋婵所能比拟的了。 想到此处,他暗暗兴奋。但是他并不打算和常青云说破,他觉得这位举人老爷的意志很不坚定,虽然勉强参与了自己的“大业”,依然是不情不愿。自己若是说得太明白了,把他吓坏,反而容易坏事。 想到这里,他已经想好了对策。 “照我看,你这画与其说是画给蔡兰看,倒不如受是画给澳洲人瞧得。”易浩然拿定了主意,“你看这蔡兰的画,兰花不是无根便是污泥浊水中,这是何意?” “兰花无根,昔日郑忆翁所绘兰花多如此――以示高洁不肯沾胡虏沾染之土。可是又把兰花画在污泥浊水之中……两者的画意岂不是相反。”常青云有些搞不明白 “这实乃是她内心苦痛。”易浩然慨叹道,“初时她为殉夫,主动去谋刺澳洲人,是为汉贼不两立;被擒之后又从了贼,失了节,心有不甘。” “原来如此。”常青云点头道,“只是我这应和……” 易浩然道:“我看常兄要应和也容易。这澳洲人对蔡兰多半是存了心意。要引她高兴。你若是一味迎合蔡兰,尽绘些郊寒岛瘦的画去,一则澳洲人瞧了不喜,二来万一这蔡兰被你的画勾起无限伤心,自寻了短见,你岂不是大大的罪人。” 常青云一颤,心道我真是糊涂之极!只一个劲的想着如何应和,一点都没想到这里面的关节所在!真要是蔡兰寻了短见,真髡第一个迁怒的必然是自己! “易老爷真是远见卓识!不过,若是搞得喜庆富贵,怕也不能合意……” “这蔡兰好歹是也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小家碧玉,又有丧夫之痛,若绘锦鸡牡丹,反倒是大大的不妥。”易浩然沉吟片刻道,“兄台除了花鸟,山水可画得?” “自然也是画得的。” “那便是了。常兄不妨绘几幅‘游春图’‘踏雪寻梅图’之类,意境取闲淡适意。澳洲人自然瞧不出什么,这蔡兰看了也不至于多想。” “好!”常青云有些兴奋了,他几乎忘记了眼前这个老头子是为了什么来到俘虏营里。他正想开口说话,忽然外面响起了一阵吵闹的声音。其中既有男人的叱骂,亦有女人的撒泼哭叫,还有人在旁劝解。
“什么事?”易浩然一惊,问道。 常青云示意他不要开口,自己走到床边,悄悄推开窗上的草帘,往外望去,片刻之后回过头来道:“不碍事。别人家的一点家务事。”说着叹了口气。 “到底什么事?”易浩然起了好奇心,低声道。 “说来惭愧。”常青云又叹了口气,“我才时与你说了,这里住得都是各处送来的官吏和眷属。” “那又如何?” “澳洲人算是优待他们,准他们一家聚居,平时派活计也是轻的。活计虽轻,可这出外服官的人家你也知道:考取功名泰半是中年之后了,青壮年的百中无一。又多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再轻的活计做起来也是七颠八倒,能干完定额就算不错了,更别说超额了。 “在外任上,有胥吏有仆役可以支应,如今关在这营地里,一应使用人皆无,事事都要自己动手不说。还有一家老小要吃喝。光靠澳洲人的配给,如何能够!虽说不至于饿死,可是这缺吃少穿的日子实在难挨。日子一久便耐不得这苦楚,使唤妻妾在营中M笑,赚些额外的吃穿……” 他不无苦涩的摇了摇头,“早先这些人多半觉得羞耻,只叫婢妾去M笑。渐渐的便有把女儿也推入火坑的。可叹父兄丈夫以此度日享受,竟恬不知耻每每还计较钱多钱少,为此吵闹……刚才便是为了此事。” 易浩然对这种事情并不惊讶。人间的苦难他比常青云见识的多得多。走投无路之下,什么名节廉耻,都会被人抛弃。 “原来如此。”他问道,“澳洲人不管么?” “澳洲人不管什么名节之事,或许不如说,恨不得天下并无‘名节’二字!”看常青云的模样,显然对髡贼亦是颇有微辞,“这种事,在他们看来岂不是大大的好事?即损了读书人的颜面,又污脏了大明的官绅,对他们来那才叫求之不得!此地管事的一伙原非善类,如今澳洲人又纵容,更是无法无天。只要按期缴捐税,竟可一切自便!原本这皮rou////生意做得只是营中的俘囚看守,后来名气大了,连附近的驻扎的假髡军人也来销魂,愈发红火!”常青云冷笑道。 外面的吵嚷声渐渐平息,忽然,隔壁的一间屋子里门被猛得推开,有人跑了进去,紧接着,房门又被人一脚踹开,便听得有人喝斥道: “你个YING妇NU才,刘老爷叫你去陪酒也敢拿乔!当自个还是什么金尊玉贵的大小姐?”说罢便是清脆的四下耳光声和呼痛倒地之声。 接着又听男人骂道:“你与我起来跪着!看我不抽烂你个蹄子!莫要给脸不要脸!”接着便响起了皮鞭,夹着女人的惨号。这一抽便是十几鞭。忽而门声又响,又有个女子的声音进来道:“哥儿,你莫要打坏了她!皮rou打破了相,晚间怎么陪老爷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