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夜垂佳人无眠日,老者纵横天地间
再看那客房院子,一行人吃过些东西,又收拾洗漱,走了这许久,终于有一处床可以睡。月儿早便沉沉睡去,墨兰与她同在一房,今夜无眠,心中多有杂乱之事,躺在床上翻转来回,脑海中乱七八糟的缠绕起来:他说等伤治好了便随我去找娘。娘现在又在哪里?爹爹如今也去了许久,不知道家中是怎样的景象了?前辈和这谷中不知道有什么纠葛。也不知道那个谷主能不能治好他?不知道他的伤要治多久?听说经脉尽断,便是治好了,也大多无法练武了,不知道他以后会如何?一夜都未曾听到动静,可能还在那个药房吧。在天燎山呆了那么久,也不知道铸剑山庄是什么模样?娘会不会在天燎找不到我,又去了铸剑山庄?日后和他,是不是会。 墨兰止了止念头,便觉在这床上周身不适,如此爬起身来,披上衣物。屋中一片漆黑,这谷中安宁,便只有蛙虫之响,月儿该是已经睡熟了。墨兰微一想念,将衣服穿好,寻着窗口透过的淡淡夜光便出了门。 夜间几分湿漉漉的草木气味,墨兰出得房门,只觉这气息来至鼻中,叫人心中氤氲难寻。此刻透着月色,在那房前台阶坐下身来,环视一刻院子,原来此处却也修的颇美。一处壁,红顶画墙,月拱门,雕梁坠花,青山石,落足水塘,夜中静,闻人思量。 墨兰淡淡出气,将这目光远远望向天空,今夜无云,便是漫天繁星。虽说早便在山中见得多了,不想星空却还如此璀璨。墨兰瞧瞧那山石下的小塘,夜色暗,也看不出分明,又是淡淡呼出一气,自离北都,这思量越发缠绕,如今在此,恐怕也从未想过。 这番一叹,墨兰将头垂下,抱了抱腿,便将脑袋支在腿上,目光只向前方,也不知在看什么,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这般怔怔的呆着。 “还没睡?” 听了响动,墨兰回过头来,见得这人已站在身边,目光顺着上去,便看是黑衣人立着身子。此刻摇摇头,也不知夜色之下,旁人是否看见,墨兰又回了头去,怔怔瞧着前方。 黑衣人坐下身子,只看得衣衫不过披挂,一身是这邋遢模样,顺手取了酒葫芦,喝上一口。一路到此,终于有口酒喝,却不想酒水入喉,反觉是几分苦涩。 二人便此坐着,只向前瞧去,墨兰一言不发,黑衣人一口一口的喝着酒,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黑衣人道:“在想什么?” 墨兰回了回神:“没有了,前辈怎么还没休息?” 黑衣人叹得一气,只觉近来心中实在压了太多机密,不知如何开口,也不知能不能开口,便觉这脑中烦乱,叫人无由的疲惫。 墨兰未听得黑衣人回话,又是远远望去,不再吱声,只怔怔看着前方,蝉虫蛙鸣,这灵兽之地,说到底,又与人世有什么两样? “墨兰,你觉得杨痕如何?”黑衣人又喝一口酒,倒觉这气氛尴尬,便也借了酒意,将那脑海中的诸多烦恼忘却一二,随口问了句。 墨兰垂垂眼,又是未答,只轻轻呼吸,叫这午夜的湿气入得口鼻,将心中那几分缠绕化作飘摇。 “前辈与这谷中有旧?” “哎。”黑衣人长长叹得,便又取了葫芦喝上一口,“说来话长了。” “嗯。” 二人又是一番沉默,才听黑衣人再度开口:“墨兰,若是杨痕非人,你可愿意和他在一起?” 墨兰回了回眼,将思路拉扯回来,这静了片刻,只听风来,吹动几响“沙沙”树叶:“前辈,是不是人,真的那般重要吗?” 黑衣人微是一怔,却是未得响动,重要吗?那时不过三十余岁,尚且看的分明,如今已是年将半百,却反是看不清楚。 “我只认识一个杨痕,至于他是人也好,是灵兽也罢,于我而言,皆无二般。” “皆无二般。”黑衣人又在心中思量,提酒喝上一口,那嘴中便是说道:“十年前,我也曾以为皆无二般。” 墨兰听此一言,只眨眨眼,将这话放在心中:“那前辈如今又如何以为?” 黑衣人自嘲一乐:“罢了,我又有什么资格说道。到底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这个老人家,还是少说废话的好。” “前辈明知杨痕非人,还不是一样送他来此求医,若是当真计较这是不是人的说法,前辈又何须如此麻烦。” 黑衣人再是一笑,罢了罢了,何必瞒那许多。此刻伸伸手臂,将那乏意驱了几分才道:“杨痕是我师弟,我自然要送他来求医。” “杨痕是我师兄,我自也不计较他是人非人。”墨兰回得一句,又只瞧了夜色。 黑衣人这才恍然,原来这姑娘早便知道了,想来这许久,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你是何时知晓的?” “知不知晓于我并不重要,我只知道,前辈不说,是有苦衷。” 苦衷?黑衣人将目光遥望在这夜色之中,只久久未得动静。又将那手中将葫芦提了提,便是要再入嘴,酒到嘴边,手中却是止了止:“我与你说个故事。”一句罢,黑衣人将酒送入口中,只觉今日之酒,却不如往昔醉人,喝下反觉几分清楚,叫人自心底不爽。 墨兰未得动作,只在那旁静静待着,等黑衣人喝了片刻,才叙叙而言:“这故事该是长远,我也是小时候听家师说过。”黑衣人再是轻叹,只觉无从开口,便自那辽远说起罢了,“家师本是生在武学世家,自幼习得十八般武艺,他天资超群,不过十五六岁,家中武学便已融会贯通,学无可学。家师的父亲看他这般,便四处寻了名师来教。”黑衣人提了酒壶又是淡淡一饮,“那时家师自恃甚高,家中寻来的那些教头,却无一人是他对手,这些个教头伤的伤,逃的逃,便也没人能教得了他了。” 墨兰只在那旁听着,传闻杨老神功无敌,果然自幼便是非凡。稍稍一念,又听黑衣人继续道:“后来家师便开始四处游历,说是寻访名师,但这年轻气盛,又自恃强横。自入了那花花世界,便也无人奈何得他,那时可谓作恶多端,名师倒是未曾寻得,恶名,却是昭著四海。” 不想杨老竟也有过如此,墨兰心中随了故事听去,只觉得这人,若能将往昔的恶说出分明,也算是难能可贵。黑衣人再是喝上一小口,正了正神采,接着道:“如此一来,便惊动了一名道长,唤作‘玄清上人’。老道士本是游方之人,听闻家师种种劣迹,便想收服家师。那时家师可谓强横,天下间也少能寻得敌手。老道士更胜一筹,将家师打败,收在身边做了弟子。那时家师该是二十年岁,自恃凭得一身武艺,当是无人能管。如今败在老道手上,那心中却是不服。往日间从来自己欺负别人,如今反是被人管教,哪里寻得自在。” 黑衣人望望夜色,怔怔呆了片刻才接口道:“又过两年,家师将那老道的一身武艺,全数学在身上。老道见家师天纵资质,却也倾力相授,不想家师终究敌不过胸中那口恶气,武艺大成之时,便是老道身死之日。” 墨兰听得,却是恍惚一愣,心中不知如何计较,想不到杨老竟也做过这种事。 “自那之后,家师更是骄纵无度,凭那一身修为,将这灵州大陆掀起一股腥风血雨。旧时灵州本没有佛门一说,直到百多年前,曾有一名自神州而来的游僧,唤作‘无色禅师’。这‘无色禅师’破了灵州罡风之力,入得北国之地。便也听闻家师作恶。禅师本欲弘扬佛法,如今正借得这机会,将家师打败,收在身旁。如此一来,佛门在这灵州,才算有人耳闻。” 墨兰听得一叹,那杨老为世人所仰望,便似神明一般,却不想旧时反是那等jian佞作恶之徒。如此一念,又觉杨老到底不凡,却也能将往昔那jian恶之事告知他人,该是值得敬重。 黑衣人缓了片刻,便又继续开口:“那禅师将家师收在身边,四处游历传法,家师便这般随着他。禅师不同老道,未曾教过家师半分武艺,只每日传经礼佛。家师起时仍是不服,但随了禅师四海飘摇,见那人间疾苦,吃那粗茶淡饭。这年岁渐长,便也渐渐看清往昔的自己,将那暴戾之气收得。专心随了禅师传法,禅师待家师颇好,便也情同子女。如此一过十数年,那‘无色禅师’坐化圆寂。家师与他师弟二人,便建了那金光寺,将禅师佛法舍利供在寺中。” 金光寺。原来这金光寺也是杨老所建,往昔烟云,不想竟有如此多事。墨兰再是轻轻感怀,便听黑衣人接着言语:“‘无色禅师’圆寂后,家师那师弟便留在金光寺,当了主持,家师无处可往,又开始四海游历。这般游历之下,终究遇了一女子。那时家师已是四十年岁,方才入得爱河,与这女子结为连理,二人厮守数载,得一幼子。” 墨兰听得叹念,却不知心中在计较如何,只觉黑衣人所说的杨老,却与世人所传闻的全无半分相似。 “家师本是痴迷武学,又过惯了那四海漂泊的日子,那般成家立业,却是诸多不惯。起初夫妻恩爱,却也过的美满。可这时日久了,每日间无所事事,皆是那柴米油盐的琐碎,家师也耐不住那般生活。再者那时家师本在用心武学,却是遇得瓶颈,在那刚柔二劲,阴阳两气之间徘徊莫定。这般下来日子便过的暗淡了,那师母见得家师每日在小院中哀声叹气,也知他人虽在此,而心思,早不知去了何处了。二人商议之下,师母竟同意家师再去游历,约好三年时光,无论家师是否武艺大成,都当回家而来。”黑衣人说罢,长长出得一气,顿觉那心中一股难耐呼啸而来,这提了葫芦猛灌一口,又将酒水在地上撒了撒,便好似祭奠旧人一般。
墨兰将此话听在耳中,亦不知该作何念想。只觉得人世恍惚,原来也不过如此。黑衣人撒得酒水,远远瞧着月色,便是一股氤氲的伤感而来:“后来,家师当真又是一番漂泊,将那世间武学,佛法道术皆学在心中。反复思量,反复计较,终是当真被他悟出玄奥,便此创下‘混元奇术’。自那之后,家师可谓修得大道,天下再无敌手。正是这般情动时分,家师方才念起家中还有一妻一子。那日子全心在武学之中,却忘了时光飞逝,如今又是十数载光阴了。家师连忙寻回住处,却见得往昔那村子,不知何时,早已落败,只有数名老人留在村中。待他回到住所,见得早是人去屋空。一番询问之下,方才知晓,原来村子五年前曾害过一场瘟疫,自己那一妻一子早便不在人世,连那葬身之地,也不知该向哪里寻去。” 墨兰在旁听着,只在那恍惚间念起旧时黑衣人曾说过的话:人生本是浮沉一世,终不容人念想。 “自此之后,家师懊悔至极,回念起那半百的光景,只觉多是后悔之事,亡妻已故,空有一身修为,又能如何?家师在那村中的乱葬岗守了数月时光,便越发悔恼往昔。如此才念起还魂之说。”黑衣人一番说过,只觉那旧事虽是未曾经历,却又恍如亲身,若是说老师那半生悔恨,自己又好的过几分?如此念想,只得借酒浇愁,“那时家师再度寻访天下,便是想求个还魂之法。可惜天下虽大,竟无一处能够寻得。一晃又不知多少岁月,莫说这灵州大陆,便是家师以一身修为,自内破开罡风往神州寻去,也无半分收获。也便是那时,家师方才发现,这罡风非但困住灵州,更是连通六界之路。” 六界。原来世间真有六界。墨兰再是感念,不知心中对这杨老是怎样的思量。若说他半生为恶,却又改邪归正。若说他抛妻弃子,无情无义,却又这般痴心妄想。再是一叹,墨兰听得入神,便待黑衣人继续道:“家师四处寻求无方,便念起那亡灵之地。如此凭的那纵横无敌的功力,竟破得天地造化,往幽泉地府寻去。只可惜,师母仙逝已久,那亡魂早也不知去了何处?地府之君本念家师这般修为,又感他用情至深,对他好言相慰。可惜。” 话到此处,黑衣人再是一叹,“家师被那悔恨之情冲昏了头脑,非但没有领了好意,反是大闹地府,强取了那忘川之畔的‘三生石刻’,铸做神剑‘上邪’欲图重塑亡妻之体,唤她前程记忆。又取那地底‘葵枝’,铸得‘山河扇’强驱罡风之力,将那幽冥之地的十万无辜亡魂困在‘转生轮盘’所铸的‘混元珠’中,以十枚‘轮回石’所造的‘十戒珠’为阵,欲图凭那‘摄魂往生幡’将这魂灵尽数搅散,各取一二,重塑亡妻魂魄。大阵一起,天地色变,家师凭那夺天改地之能强驱法阵,欲图逆天而为。却不想,心中不过一刻恍惚,‘混元珠’中的十万亡魂之力破阵而出。那时大阵已起,家师只得凭一身修为,与亡魂之力生死相扛,待到最后,家师力竭而倒,那十万冥灵虽是化作齑粉,而法阵,却也便此溃散。”黑衣人说罢,将那酒葫芦提起嘴来,又是连连喝上数口。 墨兰只在一旁听得,此番也是轻叹一气,世间竟有如此修为,却也竟有这般的人。真不知该说是好是坏,到底那十万冥灵本是无辜,到底这逆天大阵终究失败。“混元珠”,对了,“前辈,那杨痕身上所带的‘混元珠’,便是你所说的‘转生轮盘’所铸的‘混元珠’?” 黑衣人点点头,未再说话。墨兰心中念念,也难怪此珠能够治愈伤痛,原来本就是转生所用。杨老这般大闹地府,也不知对那幽冥界造成了怎样的损伤。哎。 “前辈,那后来如何?” 黑衣人喝得酒后,便是再要开口,脑海中忽的念到“混元珠”,却是猛地一惊,一番杂乱念想袭来,黑衣人终于坐不住身,腾然起身:十戒珠,巫咸。 “前辈?” “这往后的事,明日得空,我再说与你听。”黑衣人嘴上速速说了两句,转身便朝屋中去了。 墨兰此刻方是一愣,才觉夜色早已浓稠似墨,听得如此故事,叫人心中多少难耐,罢了。便这般也起了身,向屋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