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公道
徐江南在紫金楼上其实在发呆,他在看斜对面的白云楼,传闻他爹当年在那里跟李先生对子,当然说这个是传闻的缘故就是落子具体并没有公布于众,毕竟这局珍珑并没有收入在里面,徐江南也没见过,他根据世人传道的说法望着那边角落,至于秦淮边上如今是什么状况,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原本想着针尖对麦芒,实际上反而把自己给困在了一隅,现在想来还不如做出一点癫狂事情,以前徐江南是活着,觉得天下间没有比活着最大的事情,因为想活着找到自己的父母,后来得知双亲皆不在世间以后,尤其是知道自己父亲是死在那般情况之下,心有悸动,顺其自然的走上了武道,但不知道那指引自己往这方向走的悸动是什么,直到李先生死了,他连李先生的遗信都不看,要执意南下的时候,那一刻,他才知道其实有比活着更大的事情,那就是为了什么活着。 从这一点上看,李闲秋在他心里的分量似乎已经超过了徐暄。只是一个生父,一个养父,在他眼里一样的恩重如山。 活着,总得有个目的,有个理由吧,不然还不如死了,这是徐江南南下时候坚持的。 而这些天,秦淮河安静的不像话,或者说金陵安静的不像话,就连贩夫走卒行货走商都是低声叫卖,可能是不想打扰到上层子弟看戏的兴致,又或者说是自己也想看看徐家遗子究竟能扇起多大风浪,因为徐暄可是春秋之上独灭二国的无双国士,只可惜昙花一现,以前做了亡国奴的骂归骂,可二十年来的安定日子,似乎冲淡了很多仇恨,再想着骂徐暄,张开口也说不出什么,难不成再回到当初叫天不灵的苦难日子?而今莫名其妙又出来个徐家遗子,与他们来说其实有种家里长辈看子孙的样子,尤其这些年赚了点银子,也听一些走南闯北的说书人说书,徐暄这一段以前在金陵是听不到的,近两年胆子大的就提提,没想到朝廷也不管,而民间喜欢听的又多,这才开始频繁了起来,不过也都是在一些上不了的台面上说,往来皆白丁,这样就算是意见不合,也不至于被人砸了招牌,最多红着脖子对骂几句,不伤身体。 那些有些地位的人,不管有仇无仇,有恩无恩,如今也只是摆着架势喝茶,等着看戏,都知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就是忍不住好奇,也有很微弱的侥幸心理,毕竟都在看,有时候还会听到一些酒客站在徐江南一边,同气连枝,说这般快意,才是我辈江湖人。 可安静的日子就会让人平白想一些东西,徐江南也不例外。 他这十几二十年来跟人打交道,思前想后,似乎游刃有余,有些江湖老人的圆滑世故,一件事,就想做到尽善尽美,至少是尽人意,顺己意,有些恩怨,只要对面的放下刀,他似乎也能以和为贵的合席而坐,而到了金陵才发现,许多事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发现,他其实做不了大侠,也救不了一些人,至少像沈钧汜这样的读书人他救不下,做不到没心没肺,跟陈铮这种人较量起来自然也就落了下风,尤其当人习惯处事圆滑之后,就会患得患失,自然也就少了点锋芒锐气,可江湖里为什么有三十之后不入武的说法,一个是年岁到了,起步慢,别人自幼习武的到了三十也都小有心得,在想追,可三十年的差距岂是说追就追的,再一个就是心境问题,三十之前的心境如朝日,一股子老子天下无敌的目中无人,跋扈嚣张归跋扈嚣张,但是有着三十年河东河西的冲劲,等到了三十以后,性格沉稳,路见不平可能也要掂量一下该不该拔刀相助,掂量一下出手之后还能不能全身而退,再者也就是破境的问题,魏青山能在晚年入九品,其实运气占了很大部分,很多人到了八品的时候,年岁也差不多了,想着也就差不多了,尤其破境,不成功便成仁,卫家二爷从九品掉回七品,还有卫家老爷子破境失败径直就驾鹤西去,就能看到当中风险,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是江湖人都想过去的坎,不过从云巅掉回凡尘,却又是很多人不敢尝试的理由,毕竟好不容易走到众人皆望的地步,若是失败,自然就成了众人的笑柄。 徐江南年岁少,可阅历方面比上同龄人只高不低,再者李闲秋原本就是想着先让他能在夹缝中活下去,毕竟这个才是谈以后的前提,可完事两边看,过刚则折,过柔则弯,但是照李闲秋的孤僻性子,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去刻意点明徐江南,只是穿花一般提了一句尽量别和官家人过早接触,剩余的由他去悟,这是最险的径,却也是最直的路。 因为你站在朝廷里去和陈铮谈,无论多么巧舌如簧,也不过人家覆手之间,生死也就红笔一钩,只有站在江湖上,天马行空,就算有些约束,也比不过庙堂,最不济还有跑路说法,其实很多事李闲秋已经很隐晦的交授给他了,但是徐江南这会只是觉得李先生似乎在什么时候提点过他,却犹如梦中人,零零碎碎串联不起来,只得发呆干想。 而这件事上,陈铮和纳兰却误以为徐江南想到了,因为在二十年前,李闲秋就已经掩饰了一遍,以前的金陵不是陈铮的,要乱才好,如今的金陵可是陈铮的心腹地,能不乱,自然还是不乱的好。 徐江南早知后觉,悟到了一半,觉得那就是心境,就像卢安来撑蒿来金陵已经有了数日,他也能觉察到那座金殿内还有两三位气息浑厚的老前辈,他也不慌不乱。 待到老人撑蒿过来,他这才回转视线,望了过去,一蒿一长竹,一布衣一草履,然后腰间挂了个酒葫芦,面色红润如何看都不像是个古稀之年的老者。 老人撑船的动作很慢,蒿行的也慢,等徐江南望过去的时候,老人已经停了手,蒿自然也就停了下来,卢安抬了抬头,看了一眼站在窗户边上的年轻人,眉目不算多才俊,但胜在明晰和气度,他虽然是方家的老人,但没和徐暄打过交道,只听过徐暄马踏中门一说,但怨念并无太多,如今见了徐江南的气态,不说折服,也是暗自点了点头。 不过依旧还是得刀剑相见,又是暗叹了一口气,他就此过来行路极慢,就是想着看这小子会不会知难而退,而今结果,显而易见。 顿了顿后,还是卢安先开口,“卢某早闻徐家有子,已然龙凤之态,而今一见,却是登过了龙门,初临九品,卢某本无所谓,可比年岁,让卢某汗颜之极,可既有龙凤之姿,何不退去?护百姓之聊生,江湖之安定。”卢安本来想说朝廷,可后来一想,这小子的爹爹可是死在朝廷里,到现在遗骨未安,只有一个草间堂,一座石像,提了朝廷,那不是连余地都没了? 徐江南凝了凝眉,随后又舒展开了,笑着说道:“天下百年千年,纵观周秦之数,无不是以法强国,以儒治国,传道于人,可儒道之上偏谈一个孝字,小子不才,愿请教前辈一事,这孝字该如何写?” 卢安叹了口气,手腕拧了拧竹竿,再是说道:“前人之事已成定局,何苦不休?”只是这句话气势上已经弱了很多。 徐江南见老者面色语气,知道也是属于那种江湖老好人,若是真的有仇,就光西夏朝廷板上钉钉的那一纸讨命诰书,他就反驳不出太多话语,而且徐暄死在燕城,又是自缢身亡,断然可以说是畏罪自杀,绝不可能让徐江南如此咄咄逼人。
徐江南平静说道:“我爹之事日后自有公论,而今我来金陵不是为了我徐家满门,而是为了另外一个人。” 卢安皱了皱眉头,“何人?” 徐江南白牙一笑,朗声笑道:“李闲秋,小子自幼被李先生收养于雁北,二十年的养育之恩大过凉山贺兰,可前些日子小子在雁北以北的戈壁上,却闻听有人拿先生的头颅招摇而下,如何心平,此来金陵,不为其他,就为公道二字。” 卢安顺口接道:“什么公道?” 徐江南桀然一笑,先发制人,“杀人者,自古偿命也。” 一道身影从窗口破木而出,双手托着一剑匣,势大力沉的朝着卢安身下竹篙砸过去。 卢安在徐江南言语出口的一瞬间,面色一变,一句放肆便脱口而出。而今见人一言不合就提剑而来,收了收心神,手上竹篙一动,翩然退却百余步,与来之前的缓慢速度成了鲜明对比。 而徐江南见人退却但不收手,可能是憋气憋久了,这一剑匣依旧准确无误的砸在秦淮河上,原本平静的水面突然滔天大浪,水花四起。 徐江南一挥手,剑匣横掠拍在水滴之上,大珠落盘化成小珠朝着卢安飞掠过去,而他的身影却是紧随其后,“放肆?小子更放肆的时候前辈怕是没见着过。” 二人的对话虽轻,可整个金陵城里的人却听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就在城墙上观战的几位。 陈烟雨死死的咬着唇,一点点朱红血色溢了出来。 江莫抱着剑,又是心疼,又是叹息。 倒是陈铮面不改色,习惯性的想去扭一下左手无名指上的扳指,等触及之后才想起来,原来这扳指送了人,而送给的那个人,如今却是要杀自己。 而身边的那位青衫谋士,犹如天上云,海中水,不动如山。不过稍许,这位谋士愣了一下,因为他听到身边人悄悄说了一句,“什么是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