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炼钢 绕指柔(二)
{二}风雨变奏 苦练依然,锋回剑转,虽犹未达到林渊所愿,但刚烈之中,已颇有一股柔软力道慢慢滋生。 读了几首诗词的寒儿,略有嘴馋,孩子心性,要为爹爹去镇上打酒,顺带买串冰糖葫芦慰劳。经父应允,便轻提酒葫芦,雀跃小跑而去。 轻车熟路的过了父亲摆的桃花阵,沿着蜿蜒的流水,再有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便到了闹腾的小城。时近傍晚,小城人声熙攘不减,酒家已有些许酒客入席,大街之上,叫卖声不绝入耳。寒儿亦是欢喜安静之人,打完酒,再小手捏着糖葫芦,便不再留恋,边吃边走,七个诱人的糖葫芦,在寒儿的心里默默盘算,却未曾注意到拥挤的路人。城口处,一不小心撞到了入城的漂泊客。 “长着眼睛不用,那么不如不要。”带着冷寒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寒儿抬头看见,是位身着紫衫的男子,背负一柄长刀,身旁是位同着紫衫的青年,眼眯成线,戏谑地看着他。 “对不起……”寒儿慌忙道歉,然话未说完,背刀男子的巴掌已印在寒儿的脸上,踉跄之间,寒儿跌倒在地,糖葫芦连同酒葫芦在地上打圈,又被粗蹄狠狠踏上,酒葫芦碎裂在地。寒儿抹抹嘴角,有血溢出。他倔强不再多言其他,对于这种人,他年龄虽小亦知,恃强凌弱仗势欺人,讲再多亦无用。寒儿的眼神死死盯住伤他的男子,愤怒唾弃昭于面容。 “多瞪一会,因为你马上便要失去这双眼睛。”言罢便欲上前继续殴打寒儿。快步似风,却是扑空在前,他怎么也想象不到,一个不过八岁的孩子,竟然轻易闪到了自己身后。寒儿还未站稳,又有一爪顺着阴风袭来,寒儿后撤避开,而胸前却还是留下三道抓痕,颈上所系红绳亦断,红绳所悬一颗水珠般宝石已在紫衫青年手中。 寒儿所施步伐,正为清角所使过的灵活诡异之步,名为“游龙”。他心中庆幸,若否曾向角儿姊姊学了一段,只怕那一拳一掌早已送他命归西方! “坏人,还我宝石!”寒儿怒道,牙关紧咬。 “宝石就在我手中,想要来取便是。”紫衫青年言罢,又一爪施展,这一次,对向寒儿空澈的双眼。 寒儿游龙再施,停步已距二人三丈之外。他知若是在此纠缠定无终,凭他讨不来被掠夺的珍惜之物,唯可先行作罢。向家的方向疾奔,直到入了桃花阵,方大松口气,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将委屈填满心中。爹爹从来没有打过他,而这素不相识的二人,却因他一点过失,便如此无耻的赏赐!对于凶恶之人而言,强壮原来可以名正言顺的成为欺凌弱小的依仗! 再言紫衫男子,自忖武功上乘,却让一个孩子成功逃脱,面上着实无光,恼羞成怒间有暗骂声在嘴角飘荡。而紫衫青年却道,“玄铁,这颗宝石,怎么和主人描述的如此相似?” 紫衫青年自也惊叹小童步伐神妙,只是所有的不甘已被手中宝石不菲的价值冲淡,他的一爪,瞄向的本就是此物,若否,凭寒儿匆忙间的闪避,胸前只怕仅非此皮外伤。 被称为玄铁的男子听闻,看向水珠般的宝石,“唔,莫非那个小孩便是主人欲寻之人?” “若是当真如此,今日先在此休息,明日一早我们便返回复命。”青年言道,脑中幻想金银成山,却不知,即将有一场灾难,来叫他们悔恨终生。 嘴角隐有血色,衣服上沾有泥土,但却全无脸颊上那几道指印以及胸前爪痕来得刺眼! “寒儿,这是缘何?”虽还是镇定如初,但言中却有焦急之音。见到爱子狼狈至此,他了解必是遇到什么险情,而寒儿生性温和,绝不会主动招惹麻烦,心痛自不用说,更有一种深深的愧疚与怒意写在他面容之上! “爹爹,坏人打…打了寒儿,还把酒葫芦踩碎了,水珠也…也被抢走了!”他一直不哭,就算恶人之刀架在脖颈他亦不会流泪,可是一见到父亲,眼泪便忍不住。寒儿依在林渊身下,哽咽而言。 林渊抹去寒儿的泪,安抚他诉说的委屈,慢慢地叫寒儿将来龙去脉讲来。一旁的清角早已怒形于色,不待寒儿讲完,提剑便欲离去。 “角儿,你要干什么去?”他感觉到清角身上不可压制的暴戾之气,匆忙叫住,他明白角儿的心意,但是他不想更不能叫徒弟为此小事,便取人性命。 “对付那等恶霸,心慈手软等于放虎归山!”清角对寒儿亦有着从心而发的喜爱,两个月的时光,她从原来的冷若冰霜,渐渐寻到笑颜,从一心寻仇,到再次懂得人情的温暖。一切的一切,未尝不是师父与寒儿所赐。是他们的存在,让她明白,除了报仇,她还拥有其他。并且清角还知道,那颗水珠宝石对于师父、以及寒儿无可取代的意义。 “你留下准备晚饭即可,我带寒儿去去就来。”八年多没动手伤人,他是不愿轻易出手。但是他们对寒儿的手段却残忍的超出了他承受的界限,若是针对于他,他或许会忍忍而过,但是寒儿,他不能。何况,那颗水珠宝石,是他的亡妻柳安颜为寒儿留下的唯一物什,亦是他不可再丢失的深沉纪念。 清角本想说句小心,但转念一想却哑然失声,师父神功盖世,她的担心纯粹多余。她缄默地点点头,而后目送父子身影离去。 寒儿嘴角的血迹可以抹掉,但是几道指痕却分外刺目。轻功绝世,在林中穿梭飞扬,寒儿只感一阵天旋地转,便已重到小城之上。向附近路边小摊贩稍有打听,很快便寻到了紫衫二人的行迹,锦旅酒楼,这二人已然潇洒的在里面喝酒吃rou,却忘却有债必还的道理。 “玄铁,不知主人为何要寻找那样的一个小孩。”紫衫青年脑中反复思索,却想不出此间到底有何牵连。 “主人的事,非我们所能想透。主人只是叫我们查看踪迹而已,拿到宝石已属额外。”男子言道,声腔回荡在酒楼之间。 循声而上,二楼方桌,寒儿一眼便认出了赏赐他耳光的男子,激动的身微有颤抖,怒指而道,“爹爹,就是他们!” 林渊望去,紫衫紫衫配成一对,寒儿的话并无顾及,二人听得清晰,目光齐齐射来。 放在桌子上的长刀被轻松提起,“逃了竟又折返,你当真太不爱惜自己的双眼。不过这一次,吾不要你的双眼了,吾要你的,命。” 男子言罢杀招欲出,却被紫衫青年只手拦下,“玄铁啊,如果我们把这小孩活捉而归,主人是不是会额外赏赐我们?”有淡淡笑意萌现,似已势在必得。 “嗯,那是自然。既然如此便先留他一命,交予主人处置。”玄铁点头言道。 “我劝二位兄台还是注意下自己的言辞,否则在下很难手下留情。”林渊不知二人所言为何,但是不言而喻,两人的一唱一和已经触怒了他。 “哼,看来不爱惜生命的不仅一个。你应该是这小孩的爹吧,既然来了,你便也不用走了。”紫衫青年说道,玄铁未动,他却先行。掌风齐至,秃鹫捕食,然猎物未擒,却被林渊一指点中掌心。而后一股巨力汹涌奔腾,他未能明晓便已伴着撕心痛楚坠向后方。 冷汗,满额。剧痛,缠身。 目瞪口呆的连求饶均已忘记——他,武功已废。一指之力,一招之间。沧海桑田,好像这个世界就此变幻。他参不透,看似轻柔平淡的一指,为何会如千军万马过境一般。而他,已成马蹄下被践踏的野草。 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身前傲然而立、威势超凡的男子,若是方才他能用心去感应那股石破天惊般的势气,他绝不会冒然出手,可是于今,后悔只是徒劳。 “玄冰,你怎么样?”玄铁见此场面,冲动胜于一切,鲁莽拔刀相向,却难免落得相同结果,他甚至没能看清林渊动作,他的经脉却已断——从今往后,他的长刀,只是摆设。 楼上酒客早已为此纷争场面所惧而退走,只剩下小二在楼梯口处惶恐地张望,倒地的二人再无方才傲慢神色,难以置信地盯着林渊,仿佛林渊的脸上,写着他们欲求的答案,抑或想把这张苍毅的面容印在心上,以求来日躲远。他们知道,就算主人,亦不可能这般轻描淡写废了他们,而眼前之人,举手之间,将神威呈现! 看着眼前二人,林渊平静说道,“小子颈上饰物,还望二位归还。” 淡淡一言,却已成不容抗拒的圣令。空中划起一道仓促的弧线,水珠宝石落在林渊掌心。就算经历了一场残酷的争斗,然则宝石,依旧晶莹。 晶莹,就好像这个世上从来没有纷争。 “好自为之。”以此作为告诫,以此作为道别。酒楼生起一阵风,风过,沉默,林渊与寒儿已不见。 而那二人,口中咒骂终究忍住,眼中五味,怨恨无奈交杂,然更多的,是难以抑制的恐惧覆压!丧失了所有勇气与尊严,只要还未丧失这条残命,便是他们所能祈求,最好的结局。 “爹爹,他们的武功真的废了吗?” “是的,他们以后再也不会仗势欺人了。” “爹爹下手不用那么重吗,其实还是寒儿不好,走路没能专心,才招惹上他们。”寒儿的语气之中自责之意明显,而闻听寒儿所言,他又不禁心软,或许自己出手真的重了,只是那二人的言辞太令人不快,何况,他绝不允许有人伤害寒儿。心中又念,如果寒儿见识了他叱咤江湖时冷酷残忍的模样,又会怎样看待呢?毕竟八年来,他在寒儿心中,一直是和蔼可亲的父亲,而今日,竟有些不计后果的破戒。 “确是为父出手太重。”他微叹而言。 “不,不怪爹爹。只是爹爹再教寒儿些武功吧,这样以后寒儿就不会受欺负了。” 是,他一直认为,寒儿单纯善良,绝不会招惹是非,故一定会相安无事。然他再明白江湖不过,他何苦一直欺骗自我? ——鱼龙混杂是江湖,一些事本就是无端而起。仗势欺人的人从来不懂得饶人处且饶人,忠厚老实换来的只能是得寸进尺的欺压。或许,他真的错了,不该奢求寒儿能像他一样默默隐居,一生无为。寒儿会慢慢长大,会渐渐有自己的思想,外面的世界终究有着莫大的诱惑,而寒儿亦不可能一直活在他庇护的羽翼之下。所谓的安全,只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奢望,而那些周全,亦不过是有生之年一而再三的自我敷衍。 心有无奈,却还是应允,“好,为父会教你武功,只是练武是极苦的事情,你能坚持住吗?” “爹爹放心,寒儿会坚持,将来做个像爹一样的大英雄!”寒儿满是期待与崇拜,面有骄傲的承诺。 而他呢?为那一句童言想起从前,他不是寒儿心目中的英雄,他亦从不执着于一个名号。他曾经有着自己要维护的正义,他有评判是非的能力,只是那时的一切,于今,皆变的淡而无味,他今生唯一所愿,便是寒儿健康的成长,朴实的幸福,以此填补他的缺失与空白。 他的曾经无岸可渡。曾经孤独到麻木。 {三}倦夜星辰 归来时,饭菜已罢,清角在门口默默守望。素面秀颜,独自思量。她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可两个月的朝夕相处,已叫她对师父的爱慕越来越深。尽管她知道,师父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一个女子,但是情由心生,她遏止不了。唯有不言,埋在心底,尝尽辛苦。她不奢求亦从来没有想过,师父会爱上她,爱本不等价。或许能在师父身边,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她愿意用本该光彩璀璨的青春年华,来赌上一场爱与不爱的答案。 就算输,也心甘情愿。 “角儿姊姊,我们回来了,爹爹太厉害了!爹爹也答应教我武功了,以后我就能和姊姊一起练功了!”寒儿的兴奋溢于言表。 “嗯,寒儿,累了吧,姊姊做好了饭菜,快和师父一起来吃吧。”寒儿的语调萦绕耳边,她杂乱的心突而异常安宁。 “不累,来回都是爹爹带着我飞!只是脚落地还轻飘飘,倒是饿了,因为角儿姊姊做的饭菜最好吃了!” 她莞尔一笑,而他,亦微微向她示意,之后,便一同归屋用饭。 这是她最快乐的时光。 晚风中,夹杂着一股淡香,悠远而流传。虽是六月酷暑,然隐居的山林中,燥热的气息却并无太多。屋后的小院,亡妻的墓,林渊坐在墓前,与妻相谈。从始到终,他一人言语,肃穆犹如一道镌刻在夜的星,而他苍凉的背影亦如星辰般闪耀。 “颜儿,我今天又动用武功伤人了,只是他们欺人太甚,伤了我们的寒儿。”饮了口茶,以此代酒。 “颜儿,我答应教寒儿武功了,你不会怪我吧。我只是希望他有自保之能,毕竟孩子在慢慢长大,他有权利选择自己该走的路,不是吗?” “颜儿……” 他常是这样,与深爱的女子交谈直到夜深,想起旧时光阴,醉在迷茫夜色中。而月亮安和,人却伤心欲绝,一如林渊,一如清角。 清角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因一个亡逝的女子而不甘。她愿用半生的寿命,换取早生十年的时光。她一定要在世间寻找,直到寻到他的踪影。可是时光不流转,她终究晚了一步。 隐忍,不说,自顾,徒增悲伤。一厢情愿终不过如此。如果没有结局还要强加,那看似美好的结局定然长满锋利狰狞的倒刺,一经过往,便必将带着满身的伤痛与泪光,到头来,不过皆是经不起推敲的幻想。 而她不必在意结局。一个人的爱情,本就找不到开始的地方。 一朵红花,从窗外渡来,落在她的脚下。记忆之中,又有多少次印象深刻地看落花? “清角,如果有一天,婆婆不在了,你便去秋风城,城外南山有一片桃花林,那里有你要找的人。” “想什么呢清角?婆婆说了青明草上只能加少许水,可你竟倒了半瓢。” “不过要让我亲手为你戴上,看看到底是清角美,还是桃花美。” 往事拼命回溯,明明说好了不再多念,可惜今夜汹涌,那么她便就再,沉沦一次,来缅怀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