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杀人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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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巍藏云山笼罩在金陵龙庭的背后,从来都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对平凡人而言,一山之遥,已经天人之隔。所以上山的四千九百九十阶石级,虽正名为【天堑】,但民间都传为通天。 有顺民五体投地,当然也有好事的人不屑一顾,执意要去闯一闯。藏云山既然有资格与草原三寺平分天下上千年,自然有它的底蕴。 除却荒河之外,古往今来,即便是当年金帐王庭席卷中原,携天下刀兵来犯,也只能驻足在弱水观外,眼睁睁目送亡国失地的赵氏皇帝逃上山去。 被草原传颂成“天可汗”的多搏可汗那时志得意满,战刀一挥,身后乌泱泱的骑兵翻身下马,如潮水涌上天梯。 可没有人走出三十步。 四分五裂的尸体将窄窄的石阶完全堵死,死于风劫、雷劫、雨劫、土劫、山劫。 最后连多搏可汗也无奈叹息,调转马头悻悻然退回了草原,只留下一句评语:“藏云天堑三十三重,不输万乘。” 天堑三十三重,实则是以藏云山为轴的三十三座阵法,是创教仙人亲自布下。 但多搏可汗不知道的是,即使是那时五十万弯刀快马、绵延千里,问仙宗也只施展了三十座大阵而已。 但叶白站在藏云山下时,三十三重天堑已完全打开。 阴郁的云层笼罩在山上,风裹挟着晶莹的雨水和干燥的沙砾盘着山腰飞舞,九天之上不时有雷光闪过,映亮了半片天空。三十三道光束从天而降,照在白玉麒麟的正当间。 虽说是韩刀强行开启天堑,但他心中的骇人远胜过其他人。他清楚:三十三重天堑是老君仙人的手笔,所蕴含的奥义就算到了今时今日也无人能够参破,当然也无人能够真正驾驭这座阵法。韩刀所做的,无非是拟了一道黄符,上书“天下至恶来犯”禀告藏云山之灵,至于三十三道天堑要开几道却不是他能控制的。 韩刀心中念念不忘“赤霞之仇”,心中所愿自然是让这小子挫骨扬灰最好,嘴上逞强说什么三十三重天堑皆开,可藏云山真真正正洞开全部威力的时候,他却是第一个慌了神。 不经五观首肯,私开天堑已经是不能饶恕的大罪,如果只是一两重,风尊打个哈哈也能敷衍过去。但三十三重?韩刀望着铺天盖地肆虐的灵力,脸上的惶恐不安拼命想掩饰却总忍不住。 “叶白,你若不复言说上山,我念在仙宗仁德,倒可以饶你一条小命。不然,你也猜得出,走上这通天阶梯上我怕连你的尸骨都留不下一点。” 白玉麒麟之前,叶白和韩竹并肩站着,眼神如出一辙的平静与自然。那种睥睨天下的镇定与泰然,将韩刀和一众弟子的恐慌衬托得格外滑稽。 叶白不说话,雷光将他的脸照得阴晴不定,袖口鼓起风,毛躁的头发高高得飞扬起。 韩竹对他说:“藏云大阵已开,老君仙人以圣人之礼请你登山。” 叶白点点头,往前迈了一步,停了下来扭头说:“你一直都在等我,对不对?” 韩竹很谦逊地回答:“我等的人是不是你,现在还不能确定。” 叶白说:“我用星河盘看到了天命,改了自己的命数,你不想知道其中过程,是不是因为连星河盘都逃不出你的计算?” 韩竹说:“我很早就听说过白展颜白前辈的故事,星河盘也只是略知一二。如果你能活着上山,你与他所有的故事我都愿意听。你所有的问题,我也都愿意回答。” 叶白抿嘴,嘴角上挂着的笑意暧昧不清:“也许我们之前见过。” 叶白不再啰嗦,踏上了阶梯,身后是小北又恐惧又心疼的呼喊。韩竹将她抱在怀里,小北一边喊着“姐夫你别去,我害怕”一边死命地捶打着韩竹的胸口和肩膀。 稚嫩的哭声在风中时断时续,叶白听不清。 他踩上了第一级阶梯,光束照在他的身上。 韩刀其实早顾不得什么清规戒律,很想一掌把叶白拍死一了百了。可他的身体里没有半点力气和勇气,不论是韩竹,还是藏云山三十三道天堑,已划出了一个只属于叶白的空间,不准任何人靠近。 叶白踩在几人宽的青石台阶上,时间像凝固住了一样。除了韩竹,所有人的呼吸甚至都陡然停滞了,风雨雷电交错的藏云山如同一副过于逼真的画卷,听风也无声,触雨也无冷。 朦胧中,叶白似乎见到了一个人,是“照见大师。” 确切的是两个人。 一个极胖极圆润的照见大和尚,一个瘦骨如柴的照见大师,一样的袈裟与念珠,一左一右站在叶白的两侧。 叶白的眯起眼睛,倨傲地打量着眼前的两个人:“杀我?藏云山就靠这个杀人?” 瘦照见说:“有何不可?” “你是我心中的幻觉和痴念,杀不了我。” “不,我不是你心中的幻觉。我就是你心中的人,我是你的记忆,你的人生,你之所以是你的一个理由。杀你,有何不可?” 叶白闭上眼睛。但他知道,眼前的人越来越多,乘坐着枫叶的叶临,莽莽撞撞大笑着的艾德,来回奔跑的小离离...无数的人从叶白的记忆中抽离出,变成活生生的一个形象站在叶白的面前。 叶白知道,瘦照见说的不是谎话,因为每当有一个人出现,叶白的心中就好像空了一块。直至衾儿出现在人群的最末端时,叶白已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他不敢睁开眼,因为他晓得自己已是完全透明的存在。 叶白苦笑感慨:杀人真是一种艺术。 叶白将死。 藏云山上,也有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一幕。 化云峰上,雨尊雨念云的站在突出的飞岩上,柳眉微蹙,看进阴沉的乌云。她的旁边站着雨观首徒林清远,她的表情显然比雨念云严肃不少。 林清远说:“这个叶白到底是什么人,竟值得老君祭出圣人的礼仪。” 听到弟子如是说,雨念云收回了一点神,微笑地说:“清远,那你可知道圣人之礼到底是什么样子?” 林清远脸一红,突然有两分答不出问题的优等生的窘迫。她支支吾吾地说:“我...书上只说圣人登山时天界会有三十三道光出迎。但具体是什么样子,弟子...弟子并不知道。” 雨念云说:“清远,都多大了又不是砌心院的小孩,难不成我还会因你答不出问题罚你抄圣训吗?” 听师尊宽慰,林清远反而头低得更深了。 雨念云说:“圣人与凡人最大的不同是心,眼前苟且是‘凡’,东篱采菊是‘逸’,尽有天下却不因天下喜悲才是‘圣’。 三十三道天堑之所以被称为圣人之礼,是因为它能考验人心。人心无善恶之分,只是欲望不同而已。有人为财,有人为义,有人一心钻在名上,有人却只求独善其身,淡看江湖。不说孰优孰劣,只要人心中还有欲望,三十三重天堑之下就万难存活。” 林清远抬起头:“那...这叶白...是必死了吗?数月前,我与他见过一面,他的境界不过问气,行为举止间虽有几分洒脱却逃不开市井任侠的脾气,怎么看也不想问道极致、或修心极致的圣人。这,藏云山为何要开三十三道天堑,将这么一个后生置于死地呢?” 雨念云知道叶白的身份,比任何人都清楚。狼山之上她就试探过七岁的小叶白,那之后,她私下的关注就没有断绝过。赤霞刀折断的消息传上藏云山时,她就笃定,这注定要来的人没有一个会绕道。 一分不前,一分不后,十八岁的春天他来登山。 雨念云说:“叶白何来能耐可以抗下这三十三道天堑,我不敢说什么?但圣人之礼,却是没有错处,这个叶白将来的造诣我怕连荒河都不敢低估吧。” 林清远很吃惊。雨尊雨念云不似风尊刚愎,不像雷尊狂放,可以说是藏云山中最守旧最质朴的人。她说的话,从来不是无的放矢,她没有任何理由对一个声明不显的小毛头刻意吹捧。她口中如果有十分话,林清远可以由衷相信一百分。 林清远捏住袖子中的软剑,跪下:“请师尊应允弟子下山襄助!” “去吧。” 林清远下山时,烧云峰上菁英尽出,四十多人张开衣袂如大鹤一般在云间飘飘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