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194. 归牧中壶(2)
一时殿中静寂无声,君贵与廷献在御案前各自忙乎。刘奉武过来替官家换了茶,远山和秋池嘱咐了宫人好生执扇,又添了瑞脑香,也各自退去做事。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外面一迭声唱礼。君贵稍微抬眼。远山快步进来一福,轻声禀告道:“官家,圣人来了。”君贵欣然道:“快请。” 未几,只见君怜在众侍从簇拥下款步入内,来到御案前一福,含笑道:“臣妾见过官家。”众侍从也纷纷拜礼如仪。 君贵笑道:“天儿这么热,圣人怎么倒自己过来了?”君怜道:“听闻官家散了朝不得闲,我来看看官家。”君贵站起身:“你来得正好,我看了半日公文正头疼呢,你快来帮我看看。”君怜笑道:“好。” 君贵拉她在御案前同坐,指着满桌子的公文说道:“这些全是今日新送入内的奏表,这堆我已经看过了,那边的是还没看过的,你都替我看了才好呢。”君怜一笑。 君怜早瞧见廷献在桌案旁肃立示礼,便向他问道:“廷献,你这是在做什么呢?”因在御前祗应,这种情境下廷献事先并不需要特别向君怜见礼。此时听了君怜动问,廷献忙揖道:“回殿下的话,臣在标书。”“……标书?”“就是替陛下将书中的某些内容标识出来。”“哦,好,”君怜顿了一下,微笑鼓励道,“……那你做吧。”“是。” 君怜拿起奏表来看。今日奏表的数量其实不算很多,枢密院已经给分了类:有各藩镇汇报夏税征收情况的,有州郡汇报当地旱涝灾情的,有藩主告老请求致仕返乡的,有刚去世的中央某大员家眷上表报哀的,有监察御史弹劾官员的,有地方官吏互相告状的,不一而足。 君贵将奏表交托给君怜,自己仍旧转头思考军政革新的事,又拿了廷献标好的书来看。 殿中又是一阵安静,只有宫人执扇扇出的风声,嘶嘶如水。庭院中古树上传来阵阵悠长的蝉鸣,让此间的人们偶尔察觉到光阴的流逝。 经君怜提醒,目下枢密院在呈交所有奏表时,都会附上自己的处置建议,不像在君贵继位初期那样不敢表达意见了。君贵是个凡是喜欢亲力亲为的人,天分既高,为政又勤,所以一开始并不认为自己直接下达命令或者给出处置意见有什么不妥。君怜委婉地劝了几次:君臣还是要各司其职,皇帝在很多问题上,应该学会隐藏自己的聪明,学会装聋作哑。君贵知道她说得在理,加上自己出门征战三月,国事被枢密院等中枢机构料理得也不错,才渐渐有意识地去遏制自己凡事大包大揽的心性。 未几,君怜看完了所有奏表,分门别类放做两堆。君贵转头看着她:“怎么样?”君怜道:“我以为,大多数的奏表,照着枢密院的意思处置即可。需要官家拿主意的,就这么三件事比较要紧。”君贵点头:“嗯。哪三件事?”君怜道:“头一件,是今夏遭受水灾的十几个州县夏税的减免事宜;第二件,是黄河大堤的补修事宜;第三件,是致仕勋旧如相州王进、同州孙方简等的优抚事宜。” 君贵道:“这么多奏表,就这三件需要我亲自定夺?” 君怜郑重点头:“嗯。别的事,枢密院的建议就很好。但免税与修堤,事关民生大计,老百姓这一年剩下的日子过得如何,都与这两件事密切相关。目下枢密院提出的处置方法,不过是常例。我看今岁情形与去年大不相同,官家还是派使臣去当地查访一番再做定夺为是。……至于致仕勋旧的优抚,看似有旧章可循,我倒以为,当此之时,不妨加重赏赉。毕竟,只有将他们安顿好,才堪为他人示范,也才有可能顺利进行下面的那些事……” 君贵目光闪烁:“你是说……” 君怜看着他,缓缓点头。 他们的默契是整军。整顿禁军如同驾驶大船经过险滩,稍不留意,累朝勋旧们就可能变作险滩激流下隐藏的大石头。多花些钱财将他们安然搬走,让他们优哉游哉地颐养天年,为年轻敢为的新一代腾出位置来,是整军迈向成功的关键一步。 君贵颔首道:“知道了,少时我就下旨安排。”忽又想起一事,“……对了,你这几日一直在忙宫闱内政,怎么样了?” 君怜微笑道:“大致有了眉目,待晚间再与官家细说吧。目下,官家且忙朝政大事要紧。” 君贵笑道:“好。你也别累着。-对了,我想着,过几日待天凉快些,咱们去南庄狩猎,好不好?”南庄,是母亲早年曾经跟随后唐庄宗狩猎的地方,也是父亲登基后曾经游猎的地方。纵然难以见到父母游兴的遗迹,也足以让他寄托对他们的思慕与追怀了。 “好啊!”君怜欢欣道,“自打入了宫,我就一直没有出去过。不光是我,观音、训哥儿、朱雀他们,想必也都闷坏了,巴不得出去透口气呢。” 皇帝夫妇又叙了几句话,君怜告辞。 殿中皇帝众侍从依礼拜送。君怜回身瞥一眼廷献,欲言又止。 君贵察觉了君怜的逡留之意,问道:“怎么?”君怜笑道:“没什么。天气酷热,官家千万记得进用消暑汤。还有,建州北苑的团茶,上次我特意挑了两饼最好的放在这边,又嘱了远山她们好生候意,就怕官家忙得顾不上用。廷献素常点得一手好茶,官家不妨尝尝他的手艺。” 君贵笑道:“好,知道了。” 君怜走后,殿内又恢复了安静。 君贵将君怜摘出的三本奏表拿过来细看。看到王进和孙方简致仕的事,想要向廷献取《贞观政要》来翻。一错眼,却瞥见廷献正停了手里的活计,呆呆看着殿门的方向,神情颇有些恍惚。 “书?”君贵道。 廷献……没有听见。 君贵默然。略一沉吟,自己取了书拿在手中,慢条斯理地翻看。廷献吓了一跳,登时回过神来,偷偷看一眼官家脸色无异,忙埋首继续标书。 秋池过来进消暑汤,君贵摇摇手。廷献见状,忙道:“臣给官家点盏茶来用吧?” 君贵不置可否,看他一眼,忽然道:“廷献,你此番随朕出征,表现不错,朕和圣人都很满意。现下朕给你一个机会来选:你是愿意在朕跟前事奉,还是回到圣人那里去?选吧。” 廷献的额角登时渗出了冷汗。 皇宫如同丛林,廷献保持着丛林动物本能的警觉。来自皇帝的突兀试探让他心惊rou跳,他感到了恐惧,不由汗湿层衫。 他忙跪了下来,强笑道:“陛下,臣……臣的一应行止但凭陛下调遣,臣岂敢自专?” 君贵沉默片刻,鼻子里笑了一声,点头道:“嗯,你这么回答,朕就明白了。”他顿了一顿,迅速做出了取舍,“……那好,今日你就回到圣人那里去吧。” 廷献惊愕道:“陛下?” “……就说朕说的,朕不能为了自己方便,就将她最好用的人据为己有。”君贵保持着平静,甚至鼓励地笑了一下,“朕没别的话了,你这就去吧。” 廷献忽然如释重负。 所有的迟疑都不必再迟疑了,所有的挣扎都不必再挣扎了。皇帝给了自己一个选择的机会,自己那样回答,就等于做出了选择。 皇帝是个明察秋毫的人。 “微臣谢过陛下的恩典。”廷献毫不犹豫地叩首道,“曾经阜随陛下于疆场,微臣三生有幸;倘能再次效命陛下于危时,微臣万死不辞。” “嗯。”君贵不动声色。廷献此时再表忠心,只不过是一种找补,或者说一个台阶,两人心里都已雪亮。“朕没有什么要赏你的,回到圣人那里,圣人自会赏你。”他语意平平。 廷献如此干脆地谢恩领旨,让他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晋阳回来后,他还没来得及打赏从征的内职。原本在这几日就要颁赏的,但他现在决定不赏他。不是廷献不够格领赏,而是要借此表明自己的一种态度。该赏而不赏,就说明了一切。 终究是君怜的颜面,他才会如此宽容。 “微臣忝随御驾,寸功未建,不死已是天恩,岂敢求赏?”廷献毕恭毕敬道。君臣间暗藏玄机的对话已经渐渐逼近核心,他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务求有惊无险,安然过关。 “知道就好。”君贵不愿再纠缠此事,挥手道,“去吧,小心伺候圣人。” “是。微臣告退。”廷献松了口气,郑重地向皇帝磕了三个头,方起身退步,慢慢离去。 君贵拿过一卷《贞观政要》,翻过廷献刚刚标出的一页,认真看了起来。 与此同时,侍立在殿内一侧的刘奉武,也悄悄松了口气。陈廷献是刘奉武在御前晋身的最大竞争对手,没想到,他会以这种方式如此干脆利落地退让开。 - - - - - - - ----------------- 注:中壶者,皇后代称也。 - - - - - - ------------------------------------------------------- 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