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两个病人 上
哈瓦那国际俱乐部是京城的一个很有些名气的老牌高档会员制俱乐部,主旨在于介绍南美的各种风味特产。通常每隔一两个月,俱乐部就会推出一档不同主题的特色文化节,向人们展示南美洲不同国家的风土人情,比如智利的葡萄节,哥伦比亚的香蕉节,巴西的咖啡节。当然在这之中最为著名的,也最受会员欢迎的自然是首推以古巴雪茄为主打的国际雪茄节了。 因为是会员制的,所以平时俱乐部并不对外开放。但是每逢这些文化节,俱乐部却是会搞一些彩票中奖的活动,在非会员的抽奖卷申请中抽取一定数量的推广招待票。这种降低门槛的亲民活动,既让普通的工薪老百姓也有机会来感受一下这特殊的气氛,同时也可以进一步扩大俱乐部的影响,创造一个推动文化交流的积极形象,当然顺带着还提高重点推介品的销售,可以说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这刚刚开完会的一大群人由于是临时起意就直接踩着油门跑到了俱乐部,并没有提前预约,因此赶到俱乐部的时候,却发现特色餐厅已经人满为患了。那也难怪,今天是文化节免费推广票发出之后的第一天,还刚巧碰上了周末,热情高涨的参观者便给平时安静的会所带来了分外的热闹和人气。 看到这一大群人出示了会员卡,身着雪白衬衫和黑色小马甲的侍应生很是殷勤地引着他们离开了那一片的喧哗,来到了一个充满南美装修特色的酒吧。请他们稍事休息,耐心等候,同时给了一张估计要等四十五分钟左右的叫号。 乔臻倩看到眼前有这么好的一个空隙时间段,就决定先去展览厅转转,如果能看到合适的就顺便给康远途买一份礼物。“护花小跟班”裘德不用招呼,自然屁颠颠地就跟在了左右,而鲍容瑹却是被乔臻倩硬拉着去的,说是可以一道去帮忙参谋参谋。 事实上,对于这种真正的高档雪茄一支就是几十到几百美元的奢侈品,鲍容瑹仅仅就是个耳闻,并没有任何的研究。一方面他是本身是个医生,这个职业让他对于烟草有着本能的抗拒心理,当然那让人能四十五度角仰视的价格,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 鲍容瑹很老实地说明自己可没有参谋的本事,不过他倒是也愿意和乔臻倩他们一道去见识一下,毕竟这原本是只有交了年费的俱乐部成员才有资格参加内部的活动。 虽然填张表也是有机会能抽中招待券的,可是鲍容瑹从来不相信自己有中彩票的运气,不管是街边那五块钱的粘纸小奖,还是总奖金几个亿的六合彩。更况且他平时工作又比较忙,作息又自律,根本就没时间和那些有兴趣又有闲的人一样去排队领这种限期两个星期的临时会员的招待卷彩票。所以这对他来说还真的算是一次难得的开开眼界的机会。 尼傲和凌若水对于雪茄没啥兴趣,看到李洋洋也没有出去逛的意思,就立刻拉住了他,询问起他负责的那个病例的状况来。在尼傲想来,李洋洋手头那个病人的情况必定多少会和凌若山的有所关联,不然康远途应该不会特意把李洋洋叫来参加他们的碰头会。退一步来说,即使没有直接的联系,多了解一些他们之前的研究状况,在尼傲看来也总是只有帮助没有坏处的。 傅承艺虽然也不想出去晃悠,可是眼见得同伴们又把话题转到病人的身上了,更是感觉兴趣缺缺。不过正好他远远地看到在吧台上有几个尽管不那么熟悉但也算是相识的朋友,于是便找了个应酬一下的借口,匆匆忙忙地闪人了。 李洋洋是康远途手下的一个博士后,他的课题是专门研究神经细胞之间的级联反应。 拿乔臻倩的话来形容这位立志要献身科研的大博士,那就是:一看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读书人。整张脸看上去略微有点儿瘦,似乎总是有点小小地板着,给人一个很严肃的感觉。还好他鼻梁上架着一副小小的金丝眼睛,于是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他脸上线条的生硬,反而整个人给人一种严谨求学、文质彬彬的感觉。 李洋洋对哈瓦那国际俱乐部却是不陌生。实验组每每在工作中取得了重要的进展,康远途就会把整个组的人拉到什么地方去开个聚会来庆祝一下。当然这种“什么地方”,通常都不是他们这个级别的研究员自己能消费得起的。而有的时候甚至只要是心血来潮,康远途也会找个因头,让全组人员出来放松一下。 在康远途的理念中,只有让组里的成员,自己领导的下属心情愉快,才能更有效地提高他们在工作中的积极性,激发他们的钻研热情。在这一点上,康远途和傅承艺倒是英雄所见略同了。 哈瓦那国际俱乐部李洋洋之前已经来过几次,猎奇的感觉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相反,他也更喜欢和凌若水他们闲谈。 作为一个搞研究的,李洋洋本人对于凌若山的病例一样很好奇。在碰头会上他没怎么吭声,那并不是因为他不想提问,而是由于康老板的气场太大,整个会议中话题的方向都是他一个人牢牢掌控着的。 然而仅仅是作为一个旁听者,单从凌若水等人的描述看来,凌若山和系统的互动能力,似乎还要远远地超过了自己的病人。现在对方很主动地来和自己交流信息,那当然是一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了。 “我的病人叫雪凄语。呵呵,是,是一个很少见的姓氏。在碰到这个病例之前,我也还以为那仅仅是出现在小说里或者是拿来做笔名的。 那个孩子今年还只有十九岁,是我们新技术第二期实验被选中的一个患者。他的情况有点特殊,据说他小时候就比较孤僻,经常是自己一个人在那里捣鼓什么。因为平时也还算是安静,不闯祸,大人也没有怎么特别的注意。而且他也不喜欢和同龄的孩子玩,所以也就经常遭到别的孩子的欺负。 那么在他十岁的那年,有一回别的孩子恶作剧,把他给推进了路边盖子没盖的下水道入口。还好那一段路那时候正好在维修,他很快就被附近的建筑工人给救了出来。人看上去倒是一点事都没有,找不到任何的受伤的痕迹,可是精神上却是受了很大的惊吓。更重要的是,打那时候起,他就变得口不能言了。 他的家境一般,家长对于孩子平时就有点马马虎虎,不是那么上心,当时看着好像没事教训了几句那几个淘气的孩子也就算了。对于他这个不说话的现象,一开始他父母只是以为是小孩子一时受到了惊吓,不肯说话而已,慢慢地自然就会好转的。可是未曾想见这一闭口就是大半年。而且功课也是一落千丈,尤其是语文,除了不说话,竟然连作文写字都成了问题。 他的父母这才真着急了,带着他跑了几家大医院看专科专家门诊。得到的答复不尽相同,可主要意思却都是一个:孩子受了很大的惊吓,得了PTSD,也就是创伤后精神紧张性障碍,这种情况并不少见,可是却没有什么特别对症的治疗效果。所以对多久能恢复正常,没有哪个专家能够给出一个准信的。但是为什么连写字作文都会受到那么大的影响,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来。 其中也有医生给他们介绍了心理治疗师。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专业陪聊人士的收费通常都很高,那费用对于一个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一种不能承受的额外负担。更何况没人知道这样的心理治疗最后的效果如何,以及要治疗多久。 再后来,有一次给国家的老干部看病的专家组搞了个亲民的义诊活动。那次他父母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排进队去了,终于让精神科的老专家给他看了看。那位老专家在和雪凄语做了半个多小时的谈话之后,却是又提出了另一个可能性来,说雪凄语患的是阿斯伯格综合症。 这倒是解释了他为什么从小就不合群的原因。而那一次落井的事故,又在很大程度上加重了他自闭的程度,直接造成了他不肯说话的这个结果。” 凌若水听到这里,心里不由产生了一种戚戚焉的感觉。因为她很清楚地记得,小时候她曾经是花了多大的努力都没有得到若山的认同,直到那次误打误撞才打开弟弟的心扉。 尼傲听了却是不以为然,在他看来,和凌若山交流,那是一点儿都不费事的事情。以他那么高的智商都一直没有弄明白,为什么其他人都说若山难以沟通呢? 殊不知阿斯伯格综合症的患者,一般都会有比较特殊的兴趣,固执而狭窄。凌若山偏执的地方就在于对数字的东西很痴迷,偏巧尼傲也是天生对这方面感兴趣,而且天赋卓然,这才使得两个小伙伴一拍即合,之间的关系好得“如胶似漆”。 当然因为好朋友有这么一个病,尼傲自然也就看了很多这方面的资料。在尼傲看来,一个人会发生自闭,这造成的原因有很多,环境的,遗传的,社会的,方方面面都有可能,不可简单地一概而论。但有一点却是肯定的,那就是患者缺乏他所需要的关心,这种关心不仅仅是物质上的,很大程度是精神上的关注和爱护。 凌若山母亲早逝,父亲又从小不在身边。而且凌父是一个军人,就在他难得回家探亲的几天里,留给尼傲的印象那从来都是不苟言笑,异常严肃的。对于子女不但缺乏持续的关心,而且在有限的相处时间里,恐怕留给凌若山的更多的是心理压力,而不是父子情深。 相比而言,凌若山的爷爷和奶奶对若山的要求倒是没有那么的严格,毕竟隔代都会比较宠爱一点,而且怜惜这孙子孙女还缺少父母的关心,某种程度上都能算是溺爱了。 可是一则二老毕竟上了年纪,对于现在小孩子心里的想法不甚了解,也从来没当回事;二来,他们也是在部队里风风雨雨一辈子的人,温柔细腻的感情已经被慢慢地磨尽;最后,毕竟身为权力圈里面的人物,各种各样的应酬往来也占据了他们很大的时间和精力,所以对凌家姐弟只能是在物质上有充足的保证,别的方面则实在是没有能力做到面面俱到了。 后来等到凌若山被确诊是患了阿斯伯格综合症,这些相关的话题在凌家就被明文禁止了。 一方面是因为二老的面子问题。不了解病情的人会很容易以为精神系统发育障碍就是脑子有毛病,如果被同僚们指指点点说凌家三代的接班人有“精神病”,二老走到哪里都会觉得脸上无光。 另一方面,他们认为这样才能更好地保护凌若山,毕竟孩子还小,谁也说不准万一他知道了自己的这个状况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出什么样的变故。不管怎么说,凌若山是凌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孩子,要是真出了意外,谁能付的起这个责任呢? 只是他们选择的这种处理方式,事实上就是最糟糕的。患有阿斯伯格综合症的人本来就缺乏同周围和社会沟通的正常能力。正确的方式是要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不足,并且进行有针对性的训练,从而达到增强他们对环境和社会的适应能力。而凌家的这种做法,反其道而行之,从很大程度上来说,也决定了凌若山的宿命。 尼傲看到对面凌若水脸上那惆怅的神色,知道这一位多半又开始自怨自艾了。 尼傲扬了扬眉,嘴上说出来的话,却是和心里想得完全不一样:“若水姐,你就别烦恼了。那时候国内对于这种精神发育障碍根本就没有那么的重视,阿斯伯格综合症发现的病例也不多。没有能够一早查出若山的状况,也是一种无奈的事情啊。” 凌若水苦笑了一声,她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只是这么些年来,她总觉得自己亏欠了弟弟,时不时就会往灰色的方面去想,久而久之竟然成了习惯。 凌若水知道自己不应该老是纠结在这些已经发生了,她没法子改变的事情上,对着李洋洋歉意地道:“不好意思,是我走神了。因为我弟弟也有阿斯伯格综合症,所以我一下子就想开去了。你还接着说吧,那个病人是怎么被你们选上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