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大义
自从姜氏所作燕燕之诗传开来之后,卫州吁的日子过得就一直很难。 朝堂上弃职归隐封地的大夫们是越来越多,借口皆是老迈、多病等等。卫州吁勉力挽留,诚恳以对,许愿晋职加封,托以邦国大事,但换来的多是几番叹气之声,些许惭愧之色,偶有想要劝谏卫州吁一二的,往往话到嘴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多也就是劝卫州吁善待太夫人,善待国人,便无话可说了。 于是卫州吁只得尽量提拔之前就追随他的那些大夫的庶子们来朝堂任职。且不提这些年轻人经验不足,无法正常的处理朝政,他们这群人现如今过得也不痛快。家族内部一改最初卫州吁得位之时对他们的热情,开始慢慢冷淡下来;在朝歌内与他们日常接触的国人们也开始冷眼相看这群随着卫州吁鸡犬升天之人,放佛这些人都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还有外忧。宋公不忿前次伐郑劳而无功,又遣人来请卫人以及郑滑参加联军。郑滑自然是愿意,兴冲冲地请卫州吁出兵,但卫州吁却有些不愿了。毕竟,对于卫州吁而言,伐郑只是一个在诸侯中给自己君位正名的手段,有一次就够了。现在国人们也都知道了宋、陈、蔡这些卫之盟邦们已承认了卫州吁的君位,再次征发国野之人参与征伐之事,则只会收获卫人的反感了。与其劳师远征,不如与民休息,所谓一动不如一静。 但卫州吁须过不了与郑滑的交情这关,也不能无视在弑君夺位中立下殊勋的郑滑团队。郑滑之所以帮助卫州吁,不就是因为等卫州吁执掌卫邦之政后,便可以助他杀回郑邦么?如今卫州吁坐了邦君,岂能立刻过河拆桥? 最终,在卫州吁的不情不愿之中,在石厚的居中调解之下,卫州吁还是允许郑滑率一师卫人参加宋公组织的联军。虽然在出发之前,卫州吁又通过宴请郑滑来弥合二人的分歧,但他心知肚明,此次联军出兵多半又是劳而无功,而国人会因此对自己更加反感。而在未来,郑滑之志与自己的利益会不断冲突,说不得会与自己渐行渐远。 内外交困之下,卫州吁多次后悔不迭,不该由着自己的性子,用拆散姜氏与妫氏二人的办法来报复姜氏。这样,就不会有那首燕燕之诗了。而他落到今日的局面,全怪这首该死的诗。 ---------------------- 带着许多杂念,卫州吁勉力处置了来自卫邦北鄙的政务,打发使者回北鄙传信。 他在等待秋天的到来。周历七月只是夏历五月,离真正入秋还有些时日,而等到入了秋,北边的白狄约么就要开始一年一次的南侵了。到时候卫州吁可以率军北御白狄,展示自己的战阵之能,让卫人知道他这位邦君的价值。 想到此处,卫州吁心情好了一点,他迈步走出了治朝的中门,来到了外朝与治朝之间的庭院当中,仰面闭眼,扶剑而立,感受着初夏黄昏的微风。 为一邦之君,实在是太难了。 他之前也是这么难么? 我确实是错了。 想到此处,卫州吁的情绪又低沉了些。他睁开眼,对着夕阳远望,空气中全是静谧。 俄而,两只燕子闯入这幅画面,围着落日绕来绕去,吸引着卫州吁的视线。下意识的,卫州吁心中开始默念。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先君母子二人,皆是终温且惠的么…… 这本是我代我母亲与姜氏报仇,为何要先君非要掺和进来呢…… 这首诗的最后一章写的真好,说是写的先君也没错,但先君一定不许我念出来的吧…… 卫州吁想起卫完死时那错愕的眼神,身子突地打了个寒颤。再看向那对燕子却是感到厌恶了起来,索性就往回走去。可那对燕子似乎和他同路,更是抢在他面前飞入了治朝正檐下的燕子窝内。 卫州吁走近屋檐,抬头看去。他之前从没注意到的燕子窝正悬置在他头顶上,感觉是那么的碍眼、碍事。卫州吁抽出铜剑,比划了一下,却是够不到这燕子窝,于是他倒持剑柄,像投标枪一样将铜剑投向燕子窝,却终是差了分毫,燕子窝毫发无损,铜剑掉落在地,发出“刚啷刚啷”之声。 值守的侍卫寻声跑来,见邦君愣神,铜剑在地,忙问发生何事。 “叫几个人来,把外朝和治朝屋檐下的燕子窝清理清理。” 卫州吁冷着脸吩咐了一句,就转回屋内。 ----------------------- “君上,我听说您下令清理两朝屋檐下的燕子窝?” 石厚双手捧持卫州吁之剑,从外朝轻轻步入治朝,跪坐在卫州吁案前,将铜剑放于案上,轻声问道。 卫州吁合上一卷他根本没在看的竹简,扫了一眼铜剑,抬头就要发作。但看到石厚认真的表情,他那一口气突然xiele下来: “是寡人错了。” 石厚反而无话可说。二人沉默以对。有顷,卫州吁呼出一口气,缓缓言道: “寡人近日常想,治理邦国,收拾人心,真的与战阵之事不同。 “战阵之上,敌人就在眼前,寡人自可激励士卒,弯弓持戈,一往无前。就算有些计较,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 “但,寡人现在都不知道,到底谁是寡人的敌人……子众,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这何尝不是石厚的疑问?他自打做了邦之正卿,是夙兴夜寐,也勇于用事。虽不熟悉于邦政,但架不住他愿意学,愿意干。 但他也遇到与卫州吁同样的问题。同僚之间,任他如何收买人心,但自燕燕之诗出世,就再也没有人愿意亲近于他了。别人对自己远着,敬着,甚至父亲石碏也不愿意再见他。卫州吁与他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虽然问题就在表面,可是敌人在哪呢?是姜氏?现今如再惹姜氏,说不得国人们会如厉王故事,将他们驱逐也说不定。或者向姜氏低头?不说邦君必然不愿,姜氏肯定也不会配合他二人一分一毫的。 良久,卫州吁勉力开口道: “麻烦子众再辛苦一次,再去咨询一下汝父吧……” ---------------------- 石厚没曾想到,这次,父亲石碏很痛快的见了他。 “父亲,太夫人一首燕燕之诗蛊惑人心,使得国人皆有怨于君上,我等如今到底该如何应对,还请父亲教我。” 石碏最近更是老眼昏花了。他仔细端详了这个儿子许久,发现这个从小就在自己身前唯唯诺诺的庶子,现如今已经有了自己的气场,哪怕是来求他指点迷津,哪怕是其情绪低落无奈,也能做到出言诚恳,待人稳重了。 想到他毕竟做了几个月的执政大夫,石碏不禁心中暗叹,如果此子能在如此高位上多加锻炼,将来说不定便是可以安邦保家之人。只可惜时运不佳,卫州吁得位不正,又因为一首情真意切之诗而失了天下人心,其子一身是非都拴在卫州吁身上,其仕途之路,已近终结。 见自己父亲并不回话,只是始终用温和的眼光看着自己,石厚不明就里,只是再拜而言: “还恳请父亲为我、为君上指点迷津。” 石碏看着一拜不起的石厚,沉吟良久,终是心中不忍: “君上那边,为父实是无能为力。但你则不然。 “你今日回来,就别再出去了。一会和我去家庙,我使人打断你一只腿,给君上一个交代。他如今进退失据,不敢再得罪老夫。” 石厚大惊,复又恍然,抬头以对: “父亲,此事万万不可!” “有何不可?有为父在,保你周全还是做得到的。你啊,你还看不出来么,朝歌如今就像火上之鬲,鬲内之汽已经积蓄太多,盖不住了。” 说着,石碏递给石厚一卷竹简, “这是你兄长寄来的书信。公子晋与朝歌内的多位大夫已经有约,以为内应。据说他得了齐侯支持,齐侯要出兵讨伐邦君,送他回邦夺位。到时候国人会支持汝等?怕是早就跟着倒戈一击了吧。” 石厚大惊,仔细的看过了他那位与公子晋同时流亡在邢邦的嫡兄石骀之信,而后急欲离开: “我要将此事尽快告诉君上。” 石碏缓缓摇头: “你们如果先动手,国人们便彻底不会再忍耐你等了。你们真的想要在朝歌杀个血流成河么?” 石厚呆住了。过了许久许久,石厚从颓丧中缓了上来,神情不再焦急,只剩下坚定: “那又如何呢?父亲,您从小就教我行忠义之事。我名为君上之臣,实与君上以昆仲之情相交,君上不负我,我如何能对君不忠,对友不义? “再者,公子晋及我卫邦大夫们,皆为无勇之人。当日君上尚未得位,只是以兵临之,他们便不敢以对。现如今从君上之兵士又多了几许,皆对君上忠心耿耿。就算有作乱之人,哪怕携齐邦之兵欲夺君位,也先要问问我等手中之剑是否应允!” “只可惜,厚没有无万全之策可安定我卫邦。但我心匪石,已不可以转!” 石厚说出这番话,引得其父石碏连连颔首,复又摇头不止。他站起身来,围着石厚看了又看,心中百转,一会想到眼前这个庶子,一会想到尚在邢邦的嫡子,一会想到石氏的先祖,一会又想到先庄公的模样,想到卫邦的太庙,想到石氏之祖曾经作为邦之公子,在太庙中祭祀康叔的样子……石厚想了很多很多,还是不忍此子被卫州吁牵连: “万全之策自是没有的,但我仍有一策,虽或不成,却可一试。” 石厚精神为之一振。 石碏复坐了下来,言道:
“想没想过去朝见天子?州吁尚未有即位之仪,如天子命一大夫为州吁授命,那么……” 石厚大喜,复又犹疑: “天子之命,上可免诸侯之觊觎,下可示国人以正名,确是良策。但……天子尚在孝中,依礼是不见诸侯的。我卫邦多年与王城那边并无往来,只怕天子不肯……” 石碏对此早有说法: “陈侯方有宠于王,且如今卫、陈相睦,又是盟邦,若君上可以去朝见陈侯,备以重礼,说不定陈侯自会引荐汝等朝王的。 “但……你还是不要跟着去了。毕竟妫氏乃是陈女,陈侯心中到底如何做想,又有谁会知道呢?” 石厚不以为然: “我如何能独使君上置于险地?父亲不说我还没想到此处,父亲如此说,我是一定会跟去的。” “你一定要去?” “儿子一定要去。” 石碏盯着自己的儿子看,仿佛今日才认识他一般。他斟酌良久,方说出今日的疑惑: “吾自为汝父,必不会害你。不让你去,是知此事虽或可成功,但确有凶险。之前想留你在家,也是因为如今邦君身侧皆是险地。为何你不听你父的好言相劝,非要一意孤行,陪着这位弑君的邦君万劫不复呢? “我已知你是忠义的人,对此,为父是很欣慰的。但我也希望你做个孝子,听从为父的安排。况且,忠于一人是忠,忠于一家也是忠,忠于邦国、忠于天下亦是忠。你为何非要忠于这位弑君之人,而弃家庙、弃汝父不顾?你可知,如邦君有事,则你必受牵连,而你如有事,我岂能置身事外?我石氏岂能无事?你还是多多考虑一下吧。” 这番话把石厚完全说愣了。他之前一直是站在卫州吁的角度考虑问题,现在才发现,其父从家族立场出发,与他所愿相差甚远,至多是想多保全他一人而已。 一边是恩义之君,一边是生养之父,他到底应该如何选择? “父亲,儿子有些心里话想要和父亲说。儿子以前不敢说、不愿说,以后怕再也没机会说,只有今日,儿子今日方知,父亲也是怜我爱我,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些话讲给父亲听。” 石碏默然。听了石厚这段开场白,石碏似乎已经知道了自己儿子要说些什么。 “父亲。儿子只是个庶子,又年少丧母,自知不能继承家业,那时候总是心有不平的,想做出一番功业,得父亲青睐,继承我石氏宗庙。 “于是我就拜了邦君为主。之前我就说过,我二人虽是君臣,但不知为何,或是我二人投缘,我自认邦君待我如同胞之弟一般,爱之护之,听之信之,也教之育之。我也不仅仅是以君侍他,更是如弟一般,敬他爱他。” 言至此处,石厚俯身而拜,声音开始哽咽, “我也知,父亲生我育我,我为石氏子,自该报答父亲,报答家族。但我只有一心,如何能分为两半? “到如今,我只求一两全之法,既全我报答父亲生育之恩,又可让我不负君上之义,还请父亲应允!” 石碏久久未答。石厚伏地不起。 最终,石碏怜惜地看着这个庶子,缓缓地点了点头。 “谢父亲应允!” --------------------- 待石厚离去,石碏召来家宰獳羊肩,对着自己这位多年的心腹,缓慢地,一句一句地讲起刚才二人之语。 獳羊肩察言观色,见家主神色哀伤,仿佛一下子又衰老了很多,知他需要有人分担心中苦闷,也不顾身份之别,轻言问道: “主上是恐我卫邦有刀兵之乱?或是恐我石氏累于此子?抑或是怜惜此子?” “都有……都有。” “以小人看来,哪怕邦君朝于陈邦,陈侯多半还是会拒绝此事的。毕竟,先君是妫氏所出,而妫氏自是陈人。而邦君无功而返之后,该发生的还是要发生。” “哎……人心哪有那么容易猜到。陈侯到底如何做想,老夫自是不知。如果陈侯果真引邦君朝于天子,说不得邦君和孺子就真的躲过一劫。 “但如陈侯不愿…… “此子既然已有明悟,我做父亲的岂能再做小儿女之态…… 明日老夫便修书一封,你派些妥当之人,送去陈邦,交给陈侯吧。不要让他人知道此事。” 獳羊肩口称“诺”。 “我想去家庙,去看看列祖列宗,你扶我去吧…… “人老了,经不住事,走不动路了。” 獳羊肩不敢回话,小心扶着石碏,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向家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