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回响
看着猎人消失在陷阱之中，娜娜在一声惊呼之后狠狠地一头撞向精灵，像一头愤怒的小豹子。 她的小短剑没了，可她还有手……这会儿她甚至后悔她怎么就没有蓄起贵妇人们那样尖尖的指甲，这样就可以在精灵精致的脸上挠出几道深深的血印。 火把一直握在克诺雷纳手中，此刻周围一片黑暗，身形纤细的精灵却轻而易举地用一只手就制住了她。 “别闹。”他无奈地开口，“他们不会有事。” 那个陷阱并不致命，那两个男人应该也不会在这种情形下打起来。” 他了解克诺雷纳。而那个猎人，能被派来守护此处，能在这长长的一段路上始终按捺不动，直到有机可趁，显然也不是个会冲动到失去理智的家伙。 他只是，有点太小看了他而已……他再弱也不至于对付不了几支连发的弩箭——那样的武器，可是精灵发明出来的。 娜娜还是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才放弃挣扎。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自然而然地就相信了他所说的“没事”。 魔法的光焰亮了起来，柔和的白光照亮女孩儿因为愤怒而微红的脸颊。她深蓝色的眼睛极亮，有一瞬，精灵似乎能从其中看到克诺雷纳所描述的金黄。 他移开了视线。 “走吧。”他说。 “去哪儿？”娜娜倔强地站着不动，“我对这个迷宫可没那么熟，我们会迷路的。” “不会。”精灵说。 他没有解释，女孩儿只能把那当成魔法的力量，或精灵的天赋……也只能继续跟着他。 她的脚步磨磨蹭蹭，精灵耐心地走在她身前，偶尔停下等着她，既不催促，也不责骂，似乎并不急着去寻找自己的同伴……也没有留给她任何逃跑的余地。迷宫的通道看起来都一样，女孩努力回想着上次与拉赫拉姆一起进来寻找伊恩时的点点滴滴，回想猎人指给她看的那些需要小心不去触发的机关的痕迹。虽然或许大多已经失效，但她自己的经验告诉她，最好还是小心为妙。 她暗自盘算着有没有利用机关的可能——但应该从来没有进过迷宫的埃斯特尔对这里看起来似乎比她更为熟悉，这让她有些沮丧，但远未到绝望的地步。至少很明显精灵并无意伤害她，那比她在克诺雷纳眼中看到的东西要好太多了。 精灵突然停了下来。 “等等。”他说。 女孩心跳微微加快了一些——她认得这里，那正是他们找到伊恩的地方。如果曾伤害了伊恩的那种东西依然潜伏在黑暗中，她或许能想办法趁乱逃走……前提是那些东西对精灵多少有一点小小的威胁。 但她的希望很快就变成了失望。精灵吐出一个短短的句子，她听不懂，却能感觉其中的力量，感觉到空气中突然涌起的，某种强大却无形的东西。 悬在他们头顶的白色光焰探出丝丝缕缕的光线。那光芒并不刺眼，只是如蛛网般散开，探入那些黑暗的角落。 女孩儿仿佛听见凄厉的嘶叫声。看着几片黑色的影子被那些丝线束缚着拖过来的时候，她控制不住地往后退。 那些不停挣扎的影子，像人又不像人……或者说，像是有谁把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切了下来，薄薄的一片，不停伸长又拉扁，却始终无法挣脱那些白光凝成的锁链。 她大睁着眼睛看着精灵把那几片黑色的影子都小心地收进了一个盒子里，像塞进去一片片黑纱。 “……你要拿那些玩意儿来干嘛？”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尖利起来吗，一脸厌恶地又退开几步。 “影魅，”精灵居然也耐心地向她解释，“某种意义上，也算是魔法生物。我想知道它们为什么还能存在。” “那也是坏的魔法。”女孩儿斩钉截铁。 “魔法本身……并没有好坏之分。”精灵忍不住笑起来。 他笑起来实在很好看，好看得女孩儿都有点移不开视线，然后又懊恼于自己的浅薄。 接下来的路她不肯再开口，精灵也从不会主动寻找话题。他们就这样沉默着一直走，一直走……娜娜觉得她大概都已经在这里走了半辈子，迷宫却似乎依然没有尽头。 更让她惊讶的是，精灵清楚每一个陷阱的位置，知道每一条路通往何处，仿佛他的眼睛能看见整个迷宫，仿佛他……手里拿着张地图。 “你有这里的地图？”她脱口问道。 “许多年前看过一眼。”精灵回答。 只不过，有些东西，地图上是不会有的。 “……那你根本就不需要拉赫拉姆呀！”女孩儿恼怒地叫起来。 “的确。”精灵承认，“我需要的是你。” 女孩儿呆了呆：“我？” 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猎人的女儿而已呀！ “你不会，也以为我是什么国王的私生女吧？”女孩儿的怒气油然而生，“你想拿我来交换什么？！即使我真是国王的私生女，如果他把我扔在这里十二年不管，那就说明我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意义——更何况我根本不是！” “你当然不是。”精灵轻声回答。 那语气里有太多娜娜听不懂的东西，让她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仿佛有什么令人不安的东西正从隐秘的角落里探出头，一点点铺开它黑色的影子……一点点蔓延到她脚边。 她克制住回头的冲动，留意着四周的情形。空气似乎潮湿了许多，带着些封闭已久的、发霉般的味道，墙上有斑驳的青苔，遮盖了那些令人惊叹的浮雕。 迷宫的墙上满是各种浮雕，讲述着古老的，不知真假的故事。娜娜曾经对此很是着迷——父亲离开之前，她也是会钻进迷宫“探险”的小孩儿之一。而在父亲离开之后…… 她不能再让母亲为她担心。 小时候他们能钻进去的地方其实极其有限，她从未能如此深入迷宫，可走着走着，她却恍惚有种怪异的熟悉感。 仿佛她曾经来过这里。 ——迷宫就是这样的嘛，哪里看起来都差不多。 她这样说服着自己，视线还是不自觉地往那些浮雕上飘，脑子里隐隐约约响着谁的声音，清朗又温和。 像是父亲的声音……又似乎不是。 她在一块浮雕前站住。灰色岩石上刻着宽阔的河流，茂密的丛林，一个女人站在河水之中，高举起双手，河岸上，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沉默地注视着她，被时光模糊的面容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她张开双唇，一个名字仿佛就在舌尖。 “拉贝雅。”精灵开口，他的声音却仿佛与另一个声音重叠；“水神尼娥的牧师……也是人类之中第一个牧师。” 娜娜的后背泛起一层寒栗。 有谁跟她讲过这个故事……就在这里，就对着这块浮雕。她骑在那人的脖子上，她的视线从上往下，能看见拉贝雅高举的双手间有一片云，或雾，泛着微微的光。 就像那人雪白的发丝。 ……有点高。 她想着。但这个念头从脑子里钻出来的同时，她已经毫不犹豫地跳起来，手准确地拍在拉贝雅空无一物的双手之间。 她没有看到精灵在她跳起来脸上似悲又似喜的神情。 眼中所见的明明是石头，她的手指却像是按进了水里，有微微的凉意，却又温柔无比。 一瞬的怔忪。当她意识到她依然高高举起的手下已经空无一物——当她意识到她已经不在原本的地方，狂喜压过了本该有的恐惧与不安，让她忍不住跳起来，紧握双拳大叫了一声，声音里充满兴奋与得意。 从自由的喜悦中回过神来，女孩儿终于发现，周围居然是有光的。淡淡的白光，有点像精灵制造出的魔法光焰，更微弱一点，却也更自然，像灰白云层遮蔽了天空，却又没有阴沉到要下雨时的天光。 举目四顾，她所在的地方更像一个小小的石室，其中面墙上有一左一右两个对称的出口，剩下的三面墙上都刻着浅浅的纹路，像是某种植物，又像是风或水。石室的中央立着一尊比她高不了多少的、真人大小的石像。靠近些看，石像模糊的面目并不是因为岁月的侵蚀，而明显是被某种利器削切后的结果，只能从那曼妙的身姿判断那是个女人——或者女神。即使已被亵渎，却依然散发着神圣的气息。 迷宫中无处不在的阴森，在这里也似乎被转化成了宁静与肃穆。 但老实说，这石像跟这地方有些格格不入，像是个外来者。 女孩蹲下来，希望能在石像的底座上找到什么字迹，但那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在石像右边地面上，她摸到了一个小小的标志和一排名字。 那是一个猫头……或豹子，有点分不清。在那下面刻着“艾伦劳根莉迪亚斯科特尼亚”。 不同的笔迹，五个名字。 女孩停了下来，歪着头努力回想。她依稀记得这些名字，却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从哪里听到的。 当她无意识地抚摸着那些名字时，某种声音从她脑海中响起。那声音遥远而模糊，但女孩似乎能感受到其中的温暖，像是她几乎已经遗忘的，父亲臂弯中的温暖。 她该尽快离开。精灵或许很快能用同样的方法触动机关，进入这里……但不知为什么，她确信自己此刻是安全的。 女孩儿坐下来，把头靠上那古老残破的石像，疲惫与睡意瞬间击倒了她，将她拖入奇异的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