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雾起
男人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意外的神情，也没有遮遮掩掩。 “荒原上那座废弃的神殿。”他回答，“你知道，他喜欢那种地方。” 喜欢……或憎恨。伊恩常在法师身上看到这样的矛盾，从前他并不会深想，现在却不得不去思考那些暗藏其下的东西。 “你们……为宝藏而来？”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即使他不愿相信。 “可以这么说。”克诺雷纳眼中闪过一点尴尬：“他需要其中的魔法物品，而我……我需要的并不是宝藏本身，而是希望它能让我摆脱一些麻烦。比如……奥维恩那样的麻烦。” 听起来不像撒谎。伊恩也很清楚那一直没有找到的宝藏为克诺雷纳招来了多少质疑和试探——在其他同伴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也只有他不得不去面对那些。 他甚至曾经为此而感到愧疚。 即使仍有怀疑，他的语气也不由自主地缓和下来：“那沃尔夫……” “我不知道。”克诺雷纳用力揉了把脸，那一瞬的疲惫与悔意并不是伪装：“他告诉我他可能找到了宝藏，仅此而已。在收到你的信之前，我都没敢相信那是真的……可他或许是真的找到了。只不过……恐怕不只是他。” “你怀疑有人利用了他？”伊恩低声问道。 这并不奇怪。沃尔夫很聪明，但在某些方面并不敏感。他的眼睛只看得见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克诺雷纳有些惊讶地抬眼。这个高个儿的战士从前可并不善于思考……如今却能有这样的敏锐。 隐约的危机感从脑中一掠而过，让他更加谨慎地吐出完美的谎言：“我怀疑有人找到了线索，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只能借助于沃尔夫的技巧，而不敢大张旗鼓地四处搜寻……也不希望他将这个消息透露出去。” “有人”。 答案呼之欲出，伊恩却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奥维恩的确是贪婪的，出现在这里的时间也太过凑巧，他也的确有能力杀了沃尔夫，或派出隐形的杀手……可他所寻找的，似乎并不是巨龙的宝藏。 那点模糊的猜测连他自己也理不清，只能默默地点了点头。 克诺雷纳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他该在战士愤怒地咆哮着要去为朋友复仇时拦住他，给出一个更为缜密的计划，可伊恩却冷静得出乎他的意料。 “……我们得有个计划。”他仍得把戏演下去，“奥维恩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可他身边有国王的密探，不是吗？”依蒂丝的声音在他们身后不远处响起，依然是漫不经心的语气。 她慢悠悠走过来，一张脸已经洗得干干净净，白得发光。 “对付那样的大人物，就得靠更大的人物才行呀。”她说。 这正是克诺雷纳想说的，可他没有半分窃喜，一颗心随着女游侠的脚步晃晃悠悠地往下沉，沉到冰冷的水底。 从前……从前他才是能一眼看透人心的那以一个，可现在，面对朋友们似乎没有丝毫改变的清澈眼眸，他却觉得他藏在心底的所有黑暗都无所遁形。 “我也这么觉得。”他谨慎地回答，把一瞬间自心底涌出的怅然若失用力压回去。 “瞧，”女游侠轻轻地笑着，“我们依然很有默契，不是吗？” 听起来充满真心，也充满讽刺。 怒意自无处可逃的狼狈中升起，克诺雷纳也笑了起来：“就像从前一样。” 就像从前一样。 伊恩默默咀嚼着这句话，满心悲哀。 再迟钝他也看得出朋友们的笑容有多么虚假，而从前并不是这样……又或者，他记忆中的从前，他以为他曾拥有的至死不渝的信任，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他把茫然的视线投向枯寂的树林，也投向不远处冒起袅袅炊烟的小酒馆，被冷风吹得发痛的心里忽地升起一点暖意。 一点微弱的希望。 ——总有些东西，是真的吧？ . 克诺雷纳很快便又离开。他会告知埃斯特尔，昔日的同伴会再一次重聚，商议如何查清沃尔夫的死因，并为他们的朋友复仇。 但埃斯特尔并不能像他们一样出现在人前。 “他的力量弱了很多，”克诺雷纳是这么说的，“他没办法再掩饰他的尖耳。” 而一个精灵，无论在哪里都太过引人注目，也会招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依蒂丝说，“他会找个隐蔽的地方，隐蔽到就算有人发现我们失踪，并且愿意寻找，也很难找到。” 伊恩垂着头，沉默不语。 “打起精神来，大个子。”依蒂丝用力拍他的背，拍得她自己掌心生痛。 “总得有个结束。”她说，对伊恩，也对她自己，声音轻而坚定：“也该有个结束了。” 许多年来她的心一刻不曾安宁，从那条银白巨龙倒下的那一刻……或从它自他们头顶飞过的那一刻开始。 她不会逃避自己所犯下的错误，她只想知道，这错误到底因何而起。 而那条永眠于山谷的巨龙，也有权力知道。 . 雾起的那天，伊恩推开吱嘎作响的老木窗，看着乳白色的雾气丝丝缕缕探进来，又在房间里温暖的空气中缓缓消散。 他伸手抓住一团雾，又一点点展开手指。 掌心空空。 依蒂丝敲响了他的房门，靠在门边冲他微笑。 “来吧。”她说。 . 雾很浓，就像他们杀死白龙的那天一样浓。那时伊恩天真地以为连天气——连这个世界都在帮助他们。 可如今回想，那条龙之所以会落进他们的陷阱，恐怕也是因为那场大雾。 它察觉到了雾中某些他们无法察觉的东西，或者，那雾气妨碍了它的某些感知。 那根本不是自然生成的雾，而有种能力的，他只认识一个。 接近目标时他的脚步反而更加坚定，所有的彷徨都被踏碎在脚下。他高大的身形推开雾气时就像推开白色的海浪，依蒂丝便索性紧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只偶尔扯扯偏离了方向也依然坚定地大步向前的大个子的衣摆。 雾气涌动，几步之外便什么也看不清，可女游侠从不会在任何地方迷失方向。 他们走过一栋林间小屋。它隐约的影子像只蹲伏的巨兽，走出很远依蒂丝都觉得它在默默地注视着他们，忍不住回头，却只看见无尽的迷雾，仿佛永远也不可能走出。 当他们在约定的地方停下脚步，周围只有一片死寂，连风声都闷死在雾里。 时间一点点过去，他们所等待的“同伴”却始终没有出现。 “……走吧。”最后，是伊恩开口。 一路上他在脑海中幻想了无数种情形，为克诺雷纳和精灵的所作所为寻找了无数理由，却没有料到，他们居然连出现在他眼前，直面质疑的勇气都没有。 依蒂丝沉默地转身，片刻之后，她停了下来。 “走不出去。”她发出难以置信的轻笑，掩不住藏于其下的愤怒：“我找不到方向……这还真是，毫不意外。” 她没有伊恩那么天真，却未尝不是怀抱着一丝希望而来，想要一个可以接受的解释，得到的却只是更大的失望。 伊恩握紧了剑柄。无数细小的水珠让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头上，当一点冰冷的水滴滑落脸颊，他压在心中的所有情绪终于控制不出地爆发出来。 “……埃斯特尔！”他放声怒吼，“克诺雷纳！我知道你们在这里……出来！出来！” 那声音被裹在雾气中，沉沉地坠下去，传不出多远便消失不闻。 而他所呼唤的人离得其实并不远。 一棵苍老的栗子树下，他们沉默地站着，相距两三步的距离——那是他们勉强能看到对方的，最远的距离。 那声音传到他们耳边时已极其微弱，却仍有着难以形容的重量，一声声压在心上。比包围着他们的浓雾还要令人窒息。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克诺雷纳抹了一把湿得滴水的头发，阴沉而不耐，“还是说，你想要出去跟你曾经的崇拜者们见上一面，看看是不是能得到他们的理解和原谅？” 精灵恍若不闻地站着，空茫的视线不知望向何方。 克诺雷纳最恨的就是这样的无视。可当他想要再一次开口，他看见精灵同样被雾水打湿的银灰色长发。 长发贴在了他身上，浸透他灰色的长袍。这是克诺雷纳从未见过的狼狈——从前，精灵绝不会让半点水滴落在他身上。 他或许该担心另一些问题。 “……你能困他们多久？”他问。 他本有更谨慎和复杂的计划，但在同伴已经起疑的情况下，最简单的计划，通常反而是最有效的。 这一次精灵终于给了他回答：“足够久。” 他转身离开，神情平静。 理解和原谅，那是他不配得到的东西，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他只是想对那些曾经对他付出了所有信任的同伴说一声抱歉，但他或许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 下一次见面，他们恐怕只会毫不犹豫地对他举剑，而不会再听他多说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