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一处死地
放晴多日的天空,落下一场小雨,淅淅沥沥。 天街小雨润如酥。 李家祖宅,庭院一侧的开阔处,地下打桩,立起一片高低不平、间隔不一的木头桩。 凉爽细雨里,赤膊少年以腰为轴,出步落脚,按照某种规律,辗转于木桩之上,犹如猫行,轻灵,沉着,稳固。 布满血痂的身体在落雨滋润下,焕发出彷如即将蜕茧的磅礴生机。 手上亦是不闲着,一拳一拳轰出,不快,却稳。 嗖! 一粒豆子从屋檐下射出,击中少年的左腿,少年身影一顿,动作不停,如脚下生根。 屋檐下的白衣少女虽然脸上不动声色,实则心头有着一抹佩服,她不知道旁人将站桩练到这种程度,需要多久,少年只用了五天。 她当年用了三个月。 当然,她那时年纪很小,脚下无力。 白衣少女隐隐感觉,这个少年颇有武道天资,也就是根骨不错,但是具体有多好,她也说不上来,没有参照,她只能拿幼时的自己作比较。 更让白衣少女心服口服的是,少年真的坚持下来了,在不借助药浴帮衬下,硬生生扛住皮开rou绽、伤口抹盐的痛楚,自始至终没有喊过一个痛字。 只在夜间的时候,以白衣少女的耳力,能够听见南厢房里传出的阵阵倒嗦凉气的声音。 一个执拗倔强的少年。 甚至不愿将那种惨痛模样表露于人前。 与他温和可亲的样貌,大相径庭。 颜昭韫内心纠结,踱步于屋檐之下,许久之后,缓缓开口道:“注意气息,你的下盘还算稳,但是切记“桩”,不是落地生根的桩,拳桩游走,应当自忘其身,任意浮沉,飘然若凌云,是‘足为地关生命扉’的真意,寓桩于拳,静之为桩,动之为拳,拳桩合一。” 拳桩以站桩作为基础,其奥义却要精深得多。 练习拳桩,与地下那个桩关系不大,地下木桩,只是一个落脚点而已。 院子里的木桩是少年自行做主打的,说是自己愚笨,没有实物参照,怕走错了。 颜昭韫倒也想找找他的错误,却是并没有找到,少年练得很用心,也很小心。 这套拳桩如何游走,白衣少女只教过一遍。 “我下面教你一段呼吸吐纳的口诀,你记下来,配合日常练功使用……” 少年点头,动作仍然不停,只是竖起耳朵。 少年当下并未意识到,这次的教授与以往有何不同,更不知道,在颜昭韫开口的那一息,此地雨水垂落的痕迹,些许凝滞。 口诀不长,仅有五十六字。 颜昭韫说完后,轻声补充一句,“这个口诀你心里记住就行,不可留于纸上,也别道于外人听。” 李晏清正色道:“颜姑娘放心,规矩我懂,你教我的东西,我绝不外传。” 昨日,出门批殃榜时,少年在马车里向林云打听了一下,他们平日练武是如何练的,得到的答案让少年眼中含泪,但是也明白了,颜姑娘教授的方法,与众不同。 颜昭韫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木桩上,少年一边走拳,一边牢牢记住那段口诀,并开始体会其中奥义,渐渐地,口鼻间的气息不再絮乱,呈现出一种时而悠长,时而急促的古怪规律。 此时少年倒没有察觉太大异样,只是觉得身体轻松了一些,落拳时,仿佛真有种“心动意起,意起气随,气随劲至”的酣畅淋漓之感。 隔日,当再练习贴山靠时,少年才终于发现这段口诀,或者说这套呼吸吐纳之法的神奇之处,堪比酷刑的贴山靠,一个时辰靠完,身上的血痂尽数掉落,少年竟然感觉仍有余力,再靠半个时辰也能挺住似的。 但是少年仍然不懂得,这段口诀所代表的深层含义。 放在任何宗门,非内门,甚至是核心弟子,不可传。 少年只觉得颜姑娘人真好,虽然教他练武的时候略显冷漠,但是心真的挺热乎,连这般神奇口诀都愿意教给他。 少年想着,那今日便多靠半个时辰吧。 砰! 终于鼓起勇气敢看大哥练功的李小妹,犹如活见了鬼样,惊吓道:“我大哥这是魔怔了吧,怎么还练?!” 李二直接喊道:“大哥,还要练?” 李晏清畅意笑道:“无妨,感觉还能练一会儿,索性无事,那就练会儿呗。” 西厢房里,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疗伤的白衣少女,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 安饶郡。 郡城的规模气概,自然远超县城,比起乌落城,安饶郡的城区范围大出十倍不止。 郡城北城,有一座虎威镖局,坐北朝南,占地十亩,气势不俗。 寻常百姓只道是一家做正经行道的护货镖局,平日里有些个重要物件需要寄往别处,也会登门谈买卖,会受到热情款待。 唯有在辖区内捞偏门生意的人才知道,虎威镖局不过是明面上的一个幌子,虽然生意照做,但是坐镇此地的三头老虎,绝不靠这个发财。 此地,实际上是纵横安饶郡十几县地界的一个组织,季虎会的大本营。 入夜时分。 镖局内院的一间雅室里,烛火通明。 风尘仆仆的瘦虎郭顺,刚从乌落城乘船回来,进门直奔雕工精美的茶桌,灌下一大杯凉茶,还笑着骂骂咧咧了一句,“这天儿真是他娘的越来越热了。” 茶桌旁坐着两个中年男人。 一个发腮发福明显,rou头rou脑,富家翁打扮,名叫刘趁意,号智虎。 这刘趁意十年前还是个清瘦的落魄书生,有秀才之名,只是乡试三次未过,他倒不像有些一根筋,如此想不开,啃书啃到四旬五旬还在啃,那样即便中了进士,朝廷给封了官,又能快活几年? 仗着脑子活泛,点子多,刘趁意干脆弃了书箱,混入绿林,想着那些莽人要打拼出一片天地,不得需要有人替他们动动脑子?毕竟这种事物他们本身没有。 倒还真叫刘趁意遇到一个,对他很是仰仗。 便是此时坐在对门的上首位之人,络腮胡须,面带几分威严和煞气,膀大腰圆,名叫沉璜,号狂虎。 这沉璜早些年不过是安阳江里的一名渡夫,其发迹之事颇为几分传奇色彩,据说某日照旧在江上摆渡,蓦然瞥见江里有个漂子,官府对此是有赏钱的,虽然害怕,却是不愿错过,便划船过去将漂子捞起。 哪想人还没有死透,沉璜见此人衣着不凡,生出些想法,带回家里伺候了几日。果不其然,等到对方伤愈之后,为报答沉璜的救命恩情,给了他一本拳谱。
此后沉璜便一飞冲天,在郡城码头打出赫赫威名,遇到刘趁意后,更是如虎添翼,之后又结交到祖上世代经商的郭顺,三人义结金兰,短短几年时间,便造就出一个偌大的季虎会。 刘趁意揉搓着晚上吃得太饱,有些发胀的圆鼓肚皮,道:“三弟,如何了,乌落城那边的具体形势?” 郭顺一屁股坐下后,手撑桌面,探长脖子,压低嗓音道:“大哥,二哥,我走衙门的关系,打听清楚了,果真如人宝所说,城里最近多了几个很扎眼,一看就不同寻常的人物。” 事情再一次被证实,智虎刘趁意和狂虎沉璜,皆是喜不自禁。 尤其是作为老大的沉璜,当即大手一挥,厉声道:“咱们有人宝这个人无我有的手段,能够先人一步,这个天大机缘,一定要得到!” 他太懂得机缘的可贵之处,他这一辈子,仅靠一个机缘便彻底改变人生,从无人瞧得起的渡夫,变成如今威震郡城十数县的狂虎,在很多地方,他狂虎的一个名号便是规矩。 刘趁意一如往常谨慎,向郭顺完完本本打听完情况后,面露棘手之色。 “要按三弟所言,这些人怕是来头甚大,本事非凡,可能如大哥一般,并非咱们俗世之人。” 沉璜听到此处,长居高位营造出的不怒自威的脸上,颇有几分傲色。 刘趁意继续说道:“就算咱们能够抢占先机,对面这种有修为在身的人,凡事很难说,若是咱们取了机缘,被他们截下呢?所以咱们不能就这样干等着,真想获得这份天大机缘,还得主动行事,我有个想法。” 顿了顿,刘趁意看向左右,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找机会咱们先除掉几个,如果运气够好,说不定能全部除掉!” 郭顺惊讶道:“二哥,你自己都说了,这些人可能不是世俗之人,有修为在身,连大哥……或许都一定是对手,怎么除?” 沉璜略有不满,碰都没碰上,你咋知道我不是对手? 不过他莽归莽,心里的危机意识还是有的,知道自己一个九品武夫,在俗世中是可以横着走,但在修行世界里,仅是最末端的存在。 当下并未出声。 刘趁意突然嘿嘿一笑,“大哥,三弟,你们莫要忘了,忘忧河里有一处死地,这些外乡人可不知道,退一万步说就算知道了,我料想他们仗着艺高人胆大,怕是也不会忌惮闯一闯,咱们只要利用好这种高手自负的心理,制造点祥瑞出来,像是宝物出世,把他们引过去就行。” 沉璜摸着鼻子,眼神明亮,当真是个好点子。 郭顺则是皱起眉头,他想要机缘不假,却不想害人。 那处死地,反正普通人下去,就没有活着上来的,他们季虎会曾经想着探索过,十六个人下去,浮上来的全是尸体,死得那叫一个干脆利落,关键尸体上毫无伤势,找郎中瞧过,也瞧不出任何端倪,完全不知道是如何死的,端是诡异。 他大哥原本心思活泛的很,幻想着危险往往与机遇并存,这之后绝口不提。 无法理解之事,才是真的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