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山洞
县城以西。 沿着锁井巷一直走到尽头，背靠城郭处，有一座不大不小的衙门，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带铜铆的红漆大门常年紧闭，门旁亦无威严石兽，附近百丈内鲜有人迹。 李晏清从未想过会来到这里，因为关于此地的消息，但凡流传开来的，尽是些妖魔鬼怪的可怖之事。 少年急不可耐，虽说张老先生让他不必急躁，就怕有个什么万一。 所以张老先生走后不久，少年就着粗茶，囫囵个吃了只昨日剩下的烤芋头后，趁着天色尚早，便立马动身一路快跑赶过来。 当下，少年战战兢兢站在一方好似演武场的庭院中，旁边几名皂吏簇拥在一起，抢着瞻仰那件丹书铁契。 此物形似一块黑瓦，略微小上些许，凸起的那面上用丹砂写就笔墨，记载着由来和圣恩嘉赏，传闻过去只赐予功勋重臣，寻常人确实没有见过。 “何事吵吵闹闹？” 悬有“正气长存”匾额的官署大堂内，走出一个面阔口方的中年汉子，刀眉斜提，颇具威严。 皂吏们连忙收起玩闹之态，恢复成李晏清印象中的冷峻神情，齐声抱拳喊“大人”。 此人应当确实是位大人物，身上的官衣并非皂色，而是李家兄妹从未见过的青色，缎面光泽闪耀，好似星光下的一汪幽潭，其上兽纹祥云的刺绣亦有不同。 朱凉的目光早就落在芒鞋少年身上，走近了解完情况后，将那件丹书铁契拿在手中端详了片刻，这才望向少年问道： “你当真要用它来保那幼崽一段时日，你可知这东西只要不杀人不罔上，都会有几分作用，再说保住一阵儿又能如何？” 刀眉汉子暗道可惜，寻常百姓于世无依，头掉也就碗大个疤，这东西倘若能够流通，有的是达官显贵为其一掷千金。 李晏清深吸口气，努力对抗着彷若从地底透出的阴冷气息，和这些龙雀儿带来的压迫感，看似不卑不亢道： “回大人话，我知道妖髓和妖丹能够克制异相，想要多些时日去寻，有位京城来的老先生许诺会帮衬。” 此言一出，不仅朱凉有些诧异，周围的皂吏们也一样，这是背后有人啊。 果然能拿得出丹书铁契这种东西的人，都不一般吗？ 那为何又穿得这么寒酸？ “京城来的老先生？” 朱凉黝黑的脸上多出几分重视，有把握获取妖髓的人，至少七品，妖丹还得往上，京城来的，又是位先生，几乎一下就让他想到诸子百家的人。 高家刚从锦州府请来一位名家八品的“察士”，现在又出现个品秩明显更高的，什么时候这小小的乌落城如此受待见了？ 他是不是应该与有荣焉？ “你可知道老先生名讳？” 少年刚想脱口而出说不知，只知道姓张，思忖间多留了个心眼，故作神秘道：“还望大人见谅，老先生的名讳未得允许，小子不敢随意透露。” 朱凉嘴角抽搐了一下，连名字都不肯透露？ 须知各地执剑堂衙门，对区域内的修炼者是有监察之权的，这小子刚才说老先生会帮衬获取妖髓或妖丹，那老者显然知道他会来执剑堂，也肯定知道衙门的人会询问，这拒不配合…… 是几个意思？ “户碟带了吗？” 李晏清立马将有些泛黄却保存极好的身份户碟，从衣襟中取出。 是一张不足巴掌大的厚纸片，其上写有父母和他的名字，盖有县衙印章，不过没有二弟和小妹的，毕竟旁人看不见他们。 朱凉核实之后，点点头，“半年。” 说完又补充一句道：“这是最高期限了。” 这种事情他们衙门虽然还未遇到过，但是郡城和府城的上级衙门有过先例，因此也制定过规矩。当然人家未必是拿丹书铁契来救。 李晏清心头大喜，事情比少年想象的还要顺利，期限也更长。 “多谢大人。” 离开执剑堂衙门时，天色已晚，日暮西垂。 李家兄妹心情都很不错，三人正商议着，是否要将此事赶紧告知给陈叔和兰婶，省得他们悲痛欲绝，但又有所顾忌，想着要是万一，张老先生那边半年还没有遇到机缘呢？ 或是在乌落城待不了这么久呢？ 那岂不是要让陈叔和兰婶再悲痛一回？ 正在三人意见不合，争论不休时，渐黑的街道上，一架单辕马车从后方风驰电掣般驶来。 不待芒鞋少年闻声回探，拉着小妹准备避开少许，后脖处已经遭遇一记手刀，直接晕厥过去。 马车来也快去也快，朦胧的街头路人各自赶路，行色匆匆，都想赶在天色黑透前回到家中，无人察觉任何异样。 近年来城中陆续有人失踪，案件至今悬而未决，只因失踪者皆是身份卑微之人，才没有引发太大波澜，不过此事在坊间已经传开，谁都不想成为下一个。 ———— 光线昏沉，气息腐败。 耳边萦绕着哭泣和哀叹之声。 当芒鞋少年扶着脑袋，悠悠转醒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幽暗封闭的环境里。 李二和李小妹也在旁边，兄妹三人表情如出一辙，尽是茫然。 此地好像是一个山洞，规模不小，明显人工开凿过，地上铺就整齐的青石砖；洞壁虽然岩石裸露，有些地方被青苔覆盖，但也算平整；洞顶很高，在一面洞壁凸起的支台上、仅有的两盏油灯的照耀下，甚至无法看清。 同样在这面洞壁上，两盏油灯之间，有一扇石门，不过此时紧闭，给人一种斑驳厚重之感。 除此之外，此地看不见任何出口。 “醒了？” 说话的是一个戴葛巾的老者，面皮松弛，下坠严重，较为正常的五旬左右，不像张老先生那等神仙人物，若非须发半白，年纪成谜。 葛巾老者席地而坐，就在李晏清对面，石砖地面上或坐或躺着的人，还有将近十五，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过比李家兄妹年纪更小的，似乎没有。 如果说这些人有什么相似之处的话，那就是皆为粗布衣衫，且都无异相。 “老人家，此地是……” “不知。”不等李晏清一句话问完，葛巾老者直接说道。 一番了解后，李晏清才知道，这老者被抓来已有半月，过程与他相当。 此处虽无日月轮替，但是每日头顶上都会用竹筐吊下一些吃食，葛巾老者便是以此计算的时日。 芒鞋少年亦是这样颤颤巍巍吊下来的，歹人们显然不担心他会摔死。 李晏清搂住李小妹瑟瑟发抖的肩头，和李二同时望向头顶，奈何穷尽目力仍然看不出任何蹊跷。 “他们为何要抓我们？” 芒鞋少年没去问“他们”是谁，此地众人只怕都和他们兄妹一般，遭了黑手后醒来便在这里。 “年轻人，你就没听说城中那些失踪的人？”搭话的并非葛巾老者，而是侧方的一个驼背老妪。 整个山洞里唯有他二人稍显镇定，同时岁数也最大，这老妪看起来怕是已近花甲。 经她提醒，李晏清这才恍然，将自己当下的处境和人口失踪案联系在一起。 少年从未想过会摊上这档子破事，他穷得今日不做工，明日便吃不上饭，绑他兄妹三人有何意义？ “活不成喽。”葛巾老者叹息道：“那些个失踪的人，就没听说有再出现的，呵，幸亏老头我刚了得个带把的孙子，也抱过，算是此生无憾了。” 他不说这话还好，此言一出，原本还算安静的山洞里，霎时间悲泣哀鸣一片。 毫无疑问，李小妹也哭了。 “黄老头，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驼背老妪怒骂。 “胡家大姐，都这样啦，还要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吗？越想着保命，才越煎熬啊，不如早些想通透。” 敢情这二人都已经熟稔。 要死了吗？ 李晏清和李二相视而望，过去五年间，兄妹三人再未想过如此沉重的话题，如今更是不愿意想，他们刚邂逅张老先生那等神仙人物，人家也未曾说过不教他们本事，去北境寻回父亲骨骸的事情算是有望了，怎么能死呢？ 在这种时候？ 李晏清把李小妹的脑瓜揽进怀里，和李二的脸上皆有股浓厚的不甘。 “两位老人家。”芒鞋少年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既然他们想要咱们的命，那为什么又要给咱们吃食？” “这……我也不晓得。”葛巾老者摇头。 驼背老妪同样给不出任何解答。 少年的话倒是让山洞里重新安静下来，那些呆滞浑浊的眸子里，又有了一抹明亮。 李晏清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旋即和李二一道起身，沿着洞壁四处查探。 不待兄弟二人走完一圈，耳畔突然传来一阵咔咔声响。 山洞内登时惊呼一片。 那扇石门。 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