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当街行凶
小城名叫乌落,这里头有个传说,说是古早之前有一头乌兽落葬此地,也有说是古时候某位官老爷酒后的兴意手笔。 卯时三刻,正逢早市。 城南,春熙街。 青瓦墙根下,以馅儿大皮薄著称的老崔馄饨,布招猎猎,高朋满座,驼背店家在一方黄泥土灶前大开大合,如临大敌,四只手亦有些忙活不过来。 有挑担的货郎路过旁边,显然是相中了这批豪客,馄饨和炊饼,岂不绝配?却又顾忌人家缴了市金,便三步作两步走,正脸表情不变,只用脑后的那张嘴巴状不经意般喊上一句: “炊饼,刚出炉的炊饼哩。” 这一嗓子喊出去,约莫也就恰好飘到馄饨铺,很快淹没在周遭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 街尾,一条逼仄的房屋缝隙间。 名叫李晏清的少年,带着二弟和小妹,已经藏身在此多时。 兄妹三人早上卯时未到,便赶去过县衙,虽然皂吏不给围观,但是里头堂审的结果已经传出。 案子被推翻了。 兄妹三人如何都想不通,明明是人赃俱获的案子,怎么还能翻供? 但是不管怎样,这个仇必须要报! 徐三小姐对他们兄妹有再造之恩,如今香消玉损,凶手竟然不能伏法,天理何在?! 李晏清拍了拍二弟的肩膀,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少年明白二弟当下心头肯定要更痛,因为从五年前的那天起,二弟心中就有了徐三小姐。 不过有句话,李晏清还是得说,“二弟,说好的,咱们只废人,不害命。” 如此一来,用掉父亲留下的那块铁牌,应当无碍。 商贾,并不比他们劳工的身份高贵,不算犯上。哪怕对方是乌落城首富之子。 李二阴柔俊逸的脸庞铁青,从咬死的钢牙里挤出两个字,“省得!” 李晏清知道二弟眼下怒火中烧,头脑混乱,稳妥起见,不得不将计划再重复一遍。 少年合计过,从县衙返回高府,此地是必经之路。 今日提堂,不像往常出游需要人伺候,高家只备了一辆马车,拢共就四人。 车夫是高府的老管家,白发老叟,上了年纪。 浑身肥膘的高员外走路都气喘。 高家花大价钱从州府请来的状师,是个清矍中年读书人。 唯一能造成些许麻烦的,只有凶手高展翔本人。 不过也仅仅是些许。 作为高家嫡长子,高展翔过惯了养尊处优的生活,而他们兄弟,十二岁就在漕运码头卖苦力。 哪怕少吃几年的米粮,彪悍程度也不可同日而语。 所以双方但凡接触上,就不会有失手的可能。 唯一的问题是,能不能接触上。 关于如何截停马车,李晏清有所准备,但是机会只有一次。 “小妹,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你一直待在这里,别出去。” 李晏清十分清楚自家小妹胆小怯懦的性格,这种事情对于她来说,实在过于胆大包天了。 面容温婉的李小妹乖巧点头,知道自己就算出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只会拖累两位兄长。 时间流逝,大约一炷香后,屋角处,只露出半边脑袋的李晏清,眼眸微眯。 街道一侧,两匹雄骏黑马映入少年眼帘,后头架着一乘翠盖朱缨八宝车。 仅从这马上,李晏清就能认清来主。 此马为西域宛驹,走漕运大船运送到乌落城,一匹价值百金,整个乌落城除首富高家外,没人用得起。 李晏清从脚边拎起一只缺口的瓦罐,里头装的是醋糟,不求车仰马翻,只愿止住马蹄。 这是少年在鱼蛇混杂的漕运码头,听说到的手段,马惧醋味,只是从未实践过。 马车逐渐接近,少年的双手很稳,异常冷静,十丈,五丈,三丈……一丈。 啪嗒! 瓦罐抛空跌落,时机刚刚好,伴随一阵嘶鸣,街头路人的目光齐刷刷探过来。 马车停下了。 李晏清抄起墙边的一根七尺长棍,纵身跃出,如猛虎下山,极速临近马车,面对惊慌失措的老管家,少年低喝一声道:“不管你的事!” 老管家登时退也不是,进也不是,少年眼明手快,冲跑的过程中长棍一扫,没有使力,将老管家扫下车辕,后者顺势跌倒,趴在石板路上似是爬也爬不起,心中暗松口气。 “高展翔,王法治不了你,我来治!”这时,李二也杀到。 李晏清已经登上辕木,兄弟齐心,今日誓要杖残高展翔,为徐三小姐讨回公道,也为乌落城除一祸害,省得他日后再做恶。 长棍刺穿帷幔,宽阔的车厢内三人尽收眼底,李晏清瞅准目标,正欲挥棍砸过去,蓦地察觉气氛很是诡异。 高家父子和那名清矍状师,全无紧张之态,似乎有什么依仗,正当少年心生警觉,左右查探时,那名状师淡笑开口道: “你未经主人同意,擅入车厢,便是做贼,眼下行迹败露,应该赶紧逃窜才是。” 李晏清无语望着对方,心想这人莫不是脑子不灵光,竟然连做贼和行凶都分不清吗? 这样的人也能当上状师? 难怪是非不分! 可这些个念头刚在脑子里掠过,少年不由得莫名心悸,紧接着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陡然转身,面朝车厢之外。 同时重心下沉,双脚霍然发力,双臂摆开,在一种诡谲状态之下,无视车辕和街道的高低落差,猛然窜出。 这能有个好? 不出意料,短暂掠空后,少年的身形立马坠地,由于冲击力,重心很是不稳。 噗通! 当穿一双芒鞋的少年,重新掌控身体时,却是无从掌控,一连在青石板路上翻出好几个跟头。 马车下,李二双目圆睁,舌桥不下,猜测车上莫不是还藏了个练家子? 阴柔少年未作犹豫,赶紧奔过去查看大哥的情况。 这几下着实摔得不轻,李晏清感觉浑身像散架了似的,高家的老管家是佯装爬不起,他尝试几次后,是真的爬不起。 “直贼娘,老子跟他们拼了!” 李二狭长的双眸几欲滴血,没想到一番悉心筹划,还是失败了。 李晏清一把拽住他,痛得龇牙咧嘴,低沉着嗓子小声说道:“别,有古怪。” 这时,高展翔撑开团锦帷幔,车厢内,清矍状师和高员外相继走出。 李二瞧见高展翔后,血气上涌,怒不可遏,拉都拉不住,提棍便往过冲。 “哼!念在方才没伤车夫老人,这才小施惩戒,竟然不知好歹。” 辕木台上,清矍状师面有怒容,目视着飞冲而来的少年,沉声道:“青天白日,王法昭昭,哪怕是城中匪寇也不敢当街行凶,束发小子哪儿来的猖狂还不跪地求饶!” 李二不想跪,阴柔少年这辈子跪天跪地跪父母,再不跪其他。 可是对方话毕,他立刻感觉肩头仿佛有万斤巨力压下,脚洼子处也好似被人狠狠蹬了一脚,任他再想反抗,也是徒劳,脆生生一下跪倒在青石板上。 阴柔少年终于明白大哥说的古怪是什么。 “这啥情况,让跪就跪?” “是啊,敢当街行凶,就这点胆量?” “怕不是被读书人的说教感化了。” “诶?那好像,是李震家的崽儿。” 看到贼人被伏,观望路人议论纷纷,这才敢靠近,有人很快认出李晏清。 倒不是芒鞋少年有多出名,而是他爹有些名声,算是这座大事不多的小城里的一号人物,年过四旬的人大多记得,当年曾给乌落城挣过一回脸面。 那还是十七年前,北边乾国集结三十万大军奇袭雍门关,猝不及防,谁都没料到,北乾当时明明正闹水患。 而大夏守军只有七万,哪怕借关隘之势也很难抵御,雍门关若破,北境三道二十四州,将如褪去衣衫的黄花闺女呈现在北乾的虎狼之师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朝廷命巡守陇右道的五万大龙轻骑,反突北乾,以解雍门关之危,这五万轻骑孤军深入,既无粮草,也无援军,本就是一条必死之路,却无一人退怯,硬生生在北乾腹地杀了个三进三出。 最终悉数客死异乡,据说没有一具全尸。 朝廷为表忠勇,皇帝下诏赐予这五万将士丹书铁契,留于后人。
虽不能免死,好歹是御赐之物,衙门不敢不当回事,能抵一次大用。 李晏清的父亲李震,便是这五万大龙轻骑之一。 车辕上,高员外听见周围的议论声,倒也想起这件事。 “认识?”清矍状师看出端倪,侧头问道:“什么身份?” 高员外不敢隐瞒,将事情娓娓道来。 清矍状师闻言略感诧异,手中白玉扇一挥,李二身上的压力骤然消失。 此时李晏清也总算从地上爬起,来到二弟身旁,背脊微弓,仿佛一头欲要扑食的虎豹之驹,缓慢而有力地昂起头,视线紧紧锁死车辕上三人,尤其是高展翔。 后者不为所动,立于两名长者身后,仰头望天,脸上无喜无悲,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那随风飘来的诸如“虎父无犬子”之类的言语,使得玉冠青年嘴角多了抹玩味。 “既然是英烈之后,哪怕不能绳其祖武,也应当老老实实做人,何故要当街行凶?”清矍状师凝视着李晏清问。 芒鞋少年嗤之以鼻,冠冕堂皇,明知故问。 他对此人没有一丁点好感,即便少年向来崇拜读书人,高展翔的杀人罪名都已经坐实,他一来就翻供了。 倘若读书只为给有钱人开脱罪名,那么这个书,不读也罢。 “我想这其中有误会。” 清矍状师也不气恼,瞥了眼身后的高展翔,又扫视过围观路人,最后视线定格在芒鞋少年身上,正色说道:“高展翔是杀了徐晚词不假,不过按照大夏律,他确实无罪。” “为何?”李晏清剑眉高挑,李二疯癫狞笑。 围观的路人亦有不少生出火气,这话说得简直讨打,凭高家有钱?有钱就能为所欲为?倘若杀的是你家闺女呢? 清矍状师深深看了一眼李晏清。 “因她身上有妖气。” ———— 高家马车已经行远,清矍状师向高员外求了个情,对于这位好容易结识到的显门高学,高员外哪敢不给面子?还想着往后多多走动。 此等小事,拂袖揭过。 围观路人大多也已经散去,只剩下两名少年依旧楞在原地。 似乎如何都接受不了徐三小姐是妖怪这个事实。 而州府来的自称姓郑的状师却说,涉妖之事,并非他定论的,他只是状师,没有这种权限,此事经由本县的苏隐水大师确认,盖印成折,呈奏于衙门。 谁若是不信,大可以前去询问。 这位苏大师,李晏清和李二都是晓得的,不提某些风评,本事是真的有,和衙门协议批殃榜,自打他落户乌落城后,以前三天两头就有的邪门鬼事,如今鲜有发生。 “我不信!苏大师贪财,人尽皆知,肯定是被高家收买了!” 李二这话像是对李晏清说的,更像对自己说。 李晏清缄默不言,这个想法刚才一瞬间他也有,不过后面少年想起一件事,徐家同样不是普通人家啊,有道行的人辨认妖怪只怕不会很难,尤其是从一具尸体身上,此事是买通苏大师就有用的? 徐三小姐,竟然是妖怪,怎么会这样……少年当下只觉得心口生痛,或许不比二弟弱多少。 日头当空,溶缩了少年的身影,最后一拨观望路人叹息着离开,徐家三小姐聪明伶俐,乐善好施,城里有口皆碑,谁能想到这都是表象,真实身份居然是一只妖怪。 这年月,看人果然不能单看表面。 四月芳菲尽,风轻暑气生,良久之后,李家兄妹三人颓然离去,步履蹒跚。 斜侧方,沈记食府门前。 走出一个长髯如虬、肩垂褡裢的老者,一手捋须,一手负于身后,自顾自嘀咕道: “不曾想刚来这小城,就遇到一樁动情事,相思最苦,阴阳两隔是极苦,若是再掺杂少年人的情窦初开,啧啧,单是想想便悲从中来,苦啊,应该能成一篇好故事。” 说罢,气色红润,没有一丝褶皱的脸上,似有几分欢喜,起脚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