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打小人（上）

    孙可可提议楚晨飞去鹅颈桥打小人，其实有一大半原因是为了她自己。

    她好奇！

    但她碍于情面，不好单独前去考察，毕竟是受了那么多年的无神论教育，而且好歹还算是硕士毕业，虽然是没有什么前途的传播学。

    可是好奇的小猫一直在她心中抓挠。她在一家本地的小型广告公司上班，粤语流利，周围很多香港同事。她的同事们多次提到去鹅颈桥打小人，驱散厄运。听多了，兴趣就有了。

    当她和韩金诺在讨论如何帮楚晨飞脱单的头脑风暴会上，她突然就想到了打小人这个活动，然后巧妙地说服了韩金诺和楚晨飞。

    一个人做献丑的事，尴尬就全部压在一个人头上。三个人一起做献丑的事，平摊到每人也就只有三分之一份尴尬了。一大群人一起做献丑的事，尴尬的边际成本可以为零。

    你看，女人的心思多么绵密。

    一个周六下午，孙可可和韩金诺生拉硬拽着楚晨飞，来到了鹅颈桥。

    鹅颈桥其实是连接红磡海底隧道的一条行车天桥。这个昵称是人们口口相传的旧称。

    19世纪第四任港英政府总督宝灵爵士将黄泥涌下游改造成人工运河，人称宝灵顿运河。这条人工渠道又长又窄，弯弯曲曲好似鹅颈，故被当地华人们称作鹅涧。那条横跨运河的木桥，被称作鹅颈桥。运河两旁的榕树繁茂成荫，有“鹅涧榕荫”之称，是旧香港的八景之一。

    斗转星移，沧海桑田。鹅涧早已被填平，变成平坦的马路。而小木桥却像是背负了神灵指示，要世世代代驮负着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投胎轮回到了21世纪的香港，依然还是一座桥——坚拿地行车天桥。来往九龙和香港岛的车流，终日川流不息，车龙不断。它的地位重要过当年。

    英文翻译过来的名字还是拗口。人们还是习惯叫这座行车天桥为鹅颈桥。

    鹅颈桥连接着轩尼诗道，形成三岔路口。坊间流传，这样的地方最适宜打小人。因为三岔路口煞气重，可以压制住小人，或着说是可以叉住小人。

    职业打小人的老妇们多年前就占据此天桥底下的风水宝地。从此不必风吹日晒，更不必交租。曾经她们是被市政管理人员驱赶的对象。想必是赶之不尽，驱之又来。后来政府的人也烦了，不如发个牌照，让她们注册为小商贩，也方便管理。

    从此她们和她们的后辈们，名正言顺地成为鹅颈桥实际的主人。收工之后，连摊档都不必收走，收拾妥当，放在天桥下即可。公交车站牌都只能靠边起。

    而所谓打小人，是粤语地区的一种历史悠久的诅咒他人的迷信活动，基本等于古装剧里的jian妃惯用的针扎小人。通常由一些自称为半仙的无知中年妇女主持。她们会让客人把讨厌人的名字写在纸上，然后用一双旧鞋猛烈拍打。

    任何生意都要不停地变通和发展，否则迟早都要被淘汰。

    诅咒他人的名声不好。前来的客人倘若被熟人远远看见，容易遭受巨大心理压力。为了不让客人尴尬，也是为了扩大营业范围，不知何年何月开始，职业打小人的老妇们称，不打具体的人也可以，纯粹用纸条指代厄运，称打小人有驱散任何不好气场的作用。

    所以，至少在香港，打小人并不等同于诅咒他人。小人可以泛指一切让人不安乐不欢喜的抽象或者具象的事物。打小人甚至还被香港旅游局列为文化体验活动，虽然孙可可耳闻，还是有本地人去鹅颈桥通过打小人，诅咒jian老板，恶婆婆，或者贱小三。

    不过，到底还是一个迷信活动，有失身份。西装革履的专业人士，或者学富五车的大学教授，是不会出现在鹅颈桥下的小摊。

    子不语，怪力乱神。

    而楚晨飞这个时常以君子和读书人自居的有为青年，因为自己一时口快，答应来这样的地方，所以心情简直就像一头将要被牺牲掉的牛。

    为了今天，他买了一顶鸭舌帽，再配合上新冠时期的标志——口罩。出门前，他反复照了镜子，觉得应该不太容易被熟人同事认出来，这才磨磨蹭蹭地出门。

    “去哪个摊位？”韩金诺问道。

    这附近有五家常驻的打小人摊位，每家看起来都差不多。今天下午来的人不多，有三个小摊的半仙都百无聊赖地闲坐着。

    孙可可随便指了他们左手边的一个空闲的摊位，建议：“不如就这家吧！”然后她把缩在她和韩金诺身后的的楚晨飞，推了上去。

    一个身着土黄色上衣，穿着灰色长裤的一个大婶，笑眯眯地问他们：“你们都要打小人吗？”

    “只有他！”孙可可和韩金诺异口同声地说，然后齐齐指向楚晨飞。

    楚晨飞尴尬地点头，像一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坐下吧。”半仙指着一个红漆有点斑驳的小木凳，对楚晨飞说，“是第一次来这里吧？”

    “是。”楚晨飞答道。

    “不用担心。我会指导你，一步一步完成仪式。”半仙笑眯眯地说，“等两分钟，我准备一下仪式用具。”说完，依旧坐在小凳上的半仙，把屁股一旋，转向她背后的一个半米高的红漆木柜，翻腾一堆花花绿绿的纸。

    楚晨飞这时才有功夫认真观察这个小摊。

    摊位旁边的铁栏杆上，挂着一个一米长半米宽的红地黄字横幅。最上面那行大字是半仙的名号：郑姑神婆求神保平安。

    原来半仙姓郑。

    大字下面有几排小一号的字：打四方小人身边小人，消灾解难驱邪除伍鬼，白虎流年治病痛解除，转运接贵人接财接福。

    虽然没一句押韵，但是字数凑得整齐。文化不够，态度来凑。看得出郑半仙对工作很认真。

    她摊位的主角是那个高身书柜一样的神坛。上方摆了一尊陶瓷观音像在主位。观音像的背后贴了一张圆形的红纸，有莲花纹样的金边，像是为模仿西洋宗教画里耶稣头顶的那片金色光晕而特意贴上去的。观音像旁边放了对称着摆上矮小了小半截的童男童女彩绘陶瓷雕像。然后两边各放了三个和童男童女相近尺寸的神像。有举着长剑的，有手持拂尘的，有的是全金色的，有的是彩绘的，都是古戏里的穿戴模样。满桌子的神仙像，除了观音，其他的楚晨飞都认不得。

    神坛中部比观音像区域突出不少，形成一个红色的供桌。中间放了一个家用电饭锅大小的红底黄花盘龙纹路的陶瓷香炉，上面插着长长短短正在燃烧的雪梨香。香炉两旁各有一个同系列的小香炉，上面烧着红烛，火光摇曳。供桌上还堆着苹果橙子花生绿豆等供果若干，用不同大小的颜色不一的陶瓷小碗碟装着。供桌角落里还堆着些花花绿绿的纸品。

    “我的神坛最近刚翻新过呢。看起来如何？有气势吧？比旁边那些破破烂烂的摊位要好很多吧？”郑姑见楚晨飞上下打量着神坛，骄傲地问道。

    同行如敌国。炫耀自己，拉踩别人，这是鹅颈桥小摊之间的竞争之道。

    楚晨飞附和着点头。

    半仙见了，心满意足，然后说：“来，我给你介绍一下。打小人就是打走坏运气，把贵人招引来。你想打的那人是位男人，还是女人？而或是不打算指名道姓？”

    楚晨飞不知如何回答，抬头望向站在他身后的孙可可。

    旁边的韩金诺也一头雾水地看着她。

    牵头人孙可可其实也不知道。被群众目光灼烧着的她，后悔没有多做下攻略再来。

    好在是道选择题。“不必指名道姓。”孙可可答道，“他母胎单身，想找合适的对象。”既然不熟流程，那就说明来意，让半仙决定怎么cao作吧，孙可可心想。

    楚晨飞一听，皱起眉头，脸刷一下就红了。口罩都遮不住他的尴尬。他求偶的心思干嘛要和这位没文化的老妇人分享。他恶狠狠瞪了孙可可一眼，仿佛在用眼光骂道“你个多嘴的八婆！”随即他低下头，努力地平静心情，好让脸上那阵热辣辣的火快点褪去。

    郑半仙虽然不明白什么叫“母胎单身”，但是她明白关键词“单身”的意思。而且她擅长察言观色，立刻留意到了楚晨飞的尴尬和不安。

    做这一行，不必识太多字，读很多书，但是一定要懂得观察客人的情绪，揣摩客人的心思。这是基本的职业素养。来鹅颈桥打小人的男男女女，谁不是心中有些不便于广而告之的疙瘩？

    郑半仙思索片刻，缓缓说道：“明白。是打单身厄运的。大把后生仔女（粤语“年轻的男女”意思）来我这里打单身厄运。最近这几年，由水年周期过渡到火年周期，过渡期通常多坎坷，加之水火不容，更加流年不利。新冠病毒就是一个例子。而且水火想斗，压制住后生一辈的桃花运。所以好多婚嫁年龄的男女来找我求助。不过，不用担心，等我来帮你打走厄运，助长你的桃花运。”

    韩金诺刚听到开头的那句“单身厄运”，就在心里抗议：死老太婆，你单身才是厄运呢？由于知道今日自己只是个背景板的角色，不宜喧宾夺主，引起关注，她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翻白眼。但郑半仙后来讲的话，她一句都没有听到。

    没听到也没损失。认认真真从头听到尾的楚晨飞和孙可可，听完也是云里雾里，不知所谓。

    不明白也无所谓。郑半仙不等他们给反应，快速地反着手把刚才整理好放在小矮柜顶部上的一叠纸拿了过来，五颜六色的，摊开在她的大腿上。

    她抽出一张淡黄色的纸，递给对楚晨飞说：“这是小人衣纸。你写上‘单身厄运’即可。”

    楚晨飞接过来一看，忍俊不禁。他原本以为是符文之类的东西，没想到是这样一幅通俗易懂的简笔画。绿色线条勾勒出的是一个带着清官斗篷帽穿着长袍拿着纸扇的男人，脚下还踩着浮云。

    为什么是这样一个奇怪男人的画像？楚晨飞在心中哈哈笑。难道他的潜在情敌是这副尊容？

    他用郑半仙递过来的笔匆匆写下“单身厄运”四个字。

    郑半仙接着递来一叠红绿相间折了几次的纸。楚晨飞瞟了一眼，看到了正中间金色的字“招财”。

    郑半仙说：“这张纸上写你自己的名字。这张是好东西，福禄寿，保佑你招财进宝，身体健康，桃花盛开。”

    多划算啊。你来求桃花运，我加送福禄寿。鹅颈桥的半仙们是多么慷概。

    楚晨飞乖乖地写下自己的名字，递给郑半仙。

    她打开那叠纸，继续讲解。

    “这是百解符，等下会烧的。“郑半仙指着浅黄色底红色图文的纸说，“它可以帮你避邪驱鬼，助你逢凶化吉。”

    “这个是长命百岁符。保你富贵长命，天降鸿福。”她手里晃着一张红底暗金字的纸说。

    然后她从那堆纸里抽出一个红色的厚纸包，展示给楚晨飞看，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一份是贵人指引。就是可以帮你招贵人的符。”

    她随即打开那贵人指引，里面是几张简单的剪纸作品，有圆有方。

    她继续解释道：“这个圆的叫作‘圆贵人’，指你身边的朋友。方的叫长贵人，指长长久久在自己身边帮助自己的人，可以是同事或者老板等一切对自己有帮助的熟人。你的贵人们会在你身边尽心尽力地帮助你达成心愿。”

    保镖一样站在楚晨飞身后的孙可可和韩金诺听到此处，相视一笑。

    郑半仙，迅速收拾好刚才铺开的纸品，然后带着威严一本正经地说：“打小人仪式正式开始！”她的口气和神态，就仿佛在主持国庆大典。

    原本觉得此事滑稽不堪的楚晨飞，受到了半仙郑重其事的感染，不禁猛地坐直身体，静静地听候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