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往事（二）
在广东想吃一顿淮扬菜不是什么容易事，实际上在这种鸟不拉屎的郊区连饭店也只有孤零零的一家，工厂粉尘混着油污粘在那块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武记小吃”牌匾上，和饭店老板油光黑亮的围裙相映成趣。若不是公孙静柏三天两头地施他点小恩小惠，恐怕这个更像屠夫的男人都懒得特地去收拾黄鳝、甲鱼这些个麻烦的食材。 其实原先这儿还有两三家饭馆子，工人们吃够了厂里供应的白煮豆腐时偶尔会结伴出来开开小灶，虽说菜色简单，却也算给死气沉沉的工业区添了分亮色。 不过自从武家兄弟在这扎了根，边上的小饭馆好似极有默契地渐渐消失了，原因大家心知肚明。曾有一家面馆因为搬得迟了，被兄弟俩一把火点了房子，若不是老板机灵，闻到烟味便直接从二楼跳了出去，恐怕现在已是一具焦尸。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警察来看了，摇摇头又开着车走了：“这事我们管不了。”具体原因，仁者见仁，笔者不便多说。 王昭德的酒是从酒厂现装的原窖，包装不甚讲究，随意地密封在一只色拉油瓶子里。但撬开盖子的一瞬间那醇香直引得正在厨房里切蒜瓣的武家兄弟都忍不住探头望了望。 公孙静柏不是好酒之人，却也能闻出其中不凡，这塑料瓶子里装着的漂着层杂质的液体绝不是乡下那些自家酿的米酒所能比拟的。不禁暗暗思忖，这人诚意确实很足，不过这有备而来的架势却也着实让人生疑。 “王先生是哪儿人？听口音倒是有点像南京人。”公孙静柏给自己斟满了酒，没急着端杯子，看似轻飘飘地抛出个问题。 王昭德揣着心思，自然不会有一说一，剥了个花生米细细嚼碎了才应道：“嗨，硬要说的话我属徐州那一块，只是在南京做了几年生意，学了点江淮官话。你也知道，咱们这些人哪有个家啊？还不是生意做到哪就走到哪，仔细想想倒也凄凉。” 这番理论自然是随口胡诌的，王昭德从来不否认自己的心黑，别人丢给他一个诛心的外号“毒郎君”他也坦然受之。只是且不说做坏事之前隐瞒自己的底细是应该的，单凭淮安天上有那位姓周的伟人在看着，他王昭德也万万不敢抹黑那个不大不小的地方。这厮懒得担心自己的儿女是否会替自己遭了报应，却对长辈、先贤，有着近乎偏执的敬畏，也算是世间少见的奇葩。 一桌子饭菜倒是上得意外的快，除去那碗没去干净内脏的烩甲鱼咸得吓人，其他大多清汤寡水，让公孙静柏这个东道主多少有点挂不住面子，又确实不敢对武家兄弟吹胡子瞪眼，只得一杯接一杯地敬酒、赔不是。 尽管如此，王昭德依然大口吃菜，大口喝酒，那副酣畅看来也不像装出来的，让公孙静柏稍稍放下了心。这桌不伦不类的淮扬菜在外人看来再难以下咽，也比王昭德更年轻时每天在工地上吃的自来水泡饭要香甜的多，其中滋味又哪是能与人言的。 “兄弟，你这厂里还有多少衣服卖不出去？”酒足饭饱，差不多该轮到正戏了。 公孙静柏犹自为招待不周而暗感愧疚，忙应道：“不瞒你说，这都快立夏了，还有四千多件冬装压在库里。旧的衣服卖不出去，新的衣服没法投入生产，现在生产线上的一千多件短袖还是贷款赶出来的，您看这死局…有法子破吗？” “乖乖…”王昭德摩挲着手里那只缺了个口的白瓷小酒碗：“我本来以为只是市场不景气，听你这么一说，感觉这厂子都快撑不住了啊？” “也不一定…” 想起厂里的困难，公孙静柏酒立刻醒了一半：“我这不是准备过了这一年就把厂子盘出去，回老家带老爷子和媳妇享清福吗，哪想到在这个节骨眼上断了资金链，简直是要了人命了。” 原本公孙静柏还准备开口求这个神秘男人投资一笔，保不齐就能帮厂子撑过这一关。但转念一想，两人不过是第一次见面，一顿饭的交情，他公孙静柏哪来这么大的脸？只得硬生生地把话吞回肚子里，看这个王昭德到底有什么枯木回春的法子。 “你老家在哪？”出乎意料的是王昭德对工厂的情况兴趣缺缺，随口问了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嗨，您看您问这个干啥？我家就在宿迁边上的一个小村子里，您就算拿着地图都找不到这个叫安定村的地方。”可能是王昭德不动如山的气场太强，公孙静柏不知不觉间用上了敬语。 到了午休时间，穿着粗布工作服的工人们渐渐聚集到这个坑人的黑店前，饭馆老板见这两人吃完了饭还占着桌子不走，卷起袖子就准备撵人，直到王昭德掏出一张一百块钱的钞票才骂骂咧咧地回到厨房去。 “我知道公孙老板的想法。”王昭德盘算了一顿饭的心思这才开始徐徐吐出：“如若我把你库里压着的冬装给低价包圆了，让你有资金投入再生产，说不定能在夏天转亏为盈…” “这…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王老板不用顾忌咱们的朋友情面。”这套方案公孙静柏心里自然是一万个愿意，就算冬装出价再低也总比烂在手里好。只是衣服这种东西改朝换代比夜场里换小姐还快，王昭德收了去就算等到冬天再卖估计也不会比在自己手里卖的好，多半还是得血本无归，公孙家这么多年就是学不会做坑人的事。 没办法，改革开放这也是头一次，人人都在摸着石头过河，诺大个中国，每天都有无数个富翁崛起，也有无数个破产的倒霉蛋吞枪自杀。生意本来就是赌博，既然有住最大的豪宅、玩最漂亮的女人的野心，自然也要有自己爬进棺材里躺好的觉悟。 很现实，一点也不残酷。 “看来公孙老板也发现了这是个双输的局面。就算我把你们厂子的资金缺口补上，看现在服装市场不景气的样子，谁又能保证夏装就不会烂在手里？”王昭德捏着杯子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他活了三十多年还很少有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不如这样，我就送佛送到西，把这整个厂子吃下来，怎么样？” “您…”巨大的胃口让公孙静柏吃惊不小，下意识地想拒绝：“王老板你说笑了，你把厂子买了那我干什么去？” 王昭德早就备好了说辞，细细剥着一只椒盐虾，道：“我也就不跟公孙老板藏着掖着了，原本我在徐州就是搞食品加工的，这次来就是想在深圳这边拓展业务。你看，现在服装加工在深圳已经算是夕阳产业了，如今服装业的趋势就是品牌化、集聚化。” 虾子味道很重，不过肾上腺素分泌过多的王昭德放在嘴里却尝不出个滋味。朋友曾送给他一幅翁同龢的“每临大事有静气。”但他从来没能触摸到那种境界。 “说一句多有得罪的大实话，你厂里的这些衣服放在小城镇上可能还有些市场，但在深圳…啧啧。” 王昭德一抬酒杯，公孙静柏便机械地往嘴里倒一口酒，艰涩道：“照你这么说，服装厂真没救了？” “我没猜错的话公孙老板已经没有用于转型的资金了吧？”王昭德遗憾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断舍离是高境界啊，兄弟。” “让老婆在家里傻等着永远都不会来的幸福，这可不是男人该干的事情。” 这句话不轻不重，只不过是王昭德心理战术锦上添花的一环，却正好彻底摧垮了公孙静柏的心里防线。青莲那张恬静俏脸清晰无比地占据了他的整个脑海，一个漂亮女人独自照顾瘸腿的公公，在那个闭塞的小村子不知会被嚼多少舌根，背多少骂名，公孙静柏心里清楚的很。 那些个不淳朴也不和善的村民虽然没什么文化，但就凭着青莲那完全不输大家闺秀的温婉气质和玲珑身段，也足够他们脑补出一万个污秽不堪的故事来。 “好，”公孙静柏深吸一口气，颤声道：“王老板你开个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