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泼沙 5 椎心真相
江璟微笑道：“高深不敢当，传功诀也有传功诀的理由。你当真都弄清楚了？我可不想你武功上了身，却来懊悔。” 康浩陵正要回答“是要我保护义父，替你老人家报恩”，却见江璟温煦的双目直望过来，忽然又感觉十分熟悉了。这翻疑庄主比自己略高数分，胸肩宽厚，却无中年人的福态，一袭大袖白袍显得他稍稍瘦了些，眉目郁郁，像是山崖上那些坚壮又孤寂的奇树。成都记忆中的书生气息依旧，但更久之前的记忆呢？ 更久之前，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个子还非常矮小，似乎也仰望过这么一个白衣人，那人也有一双很深很亮、看透人心的眼睛…… 康浩陵抬起头来，再也忍不住冲动，说道：“庄主是要我学好武功，去保护义父。可是…庄主在我小时候，便看过我了，是不是？那是甚么时候？我在义父身边，还是跟着师父？又或者…”一咬牙：“…我是跟着爹娘？” 江璟不答，侧头看向司倚真：“你都知道了？” 司倚真不明所以，反问：“甚么？” 江璟道：“他爹娘的事。” 司倚真恍然大悟，跺脚叫道：“师父，你早知道他身世了，却不跟我说。无怪得你说见过他小时候呢。我原想，他身世决不可对人说起，怎想得到你俩还有这么段渊源。哼哼，你识得他，还早于收我为徒呢！” 他师徒对答，康浩陵惊疑不定。江璟摆了摆手，止住司倚真一叠声的撒娇，向康浩陵道：“你无须担心，十六年来，我从未外泄过只字片语。你道我怎生知道的？那是令堂，南霄门的妘娘子在北霆门外，亲口告知。”微微一笑：“你当时正站在娘亲身畔，可不记得喊过我甚么了吗？那年你还太小，肯定是忘了。” 他既说了“南霄门的妘娘子”，又说了“北霆门外”，那么是千真万确地知道自己身世了。康浩陵说不出话，彷佛自己慢慢地退回到那个依附母亲身边的小男孩，有一个白色衣袍的叔叔，也这么和蔼地瞧过自己。 不对，那叔叔可比眼前人年轻得多呀？是了，那是十六年前，当时他喊“叔叔”的人，不过二十出头岁数……就像梦里的爹娘，不也是少年夫妻—— “南霄门的妘娘子，妘娘子——”听见母亲的姓氏被单独称呼，冠上“南霄门”，他脑门微微发出闷响幻觉。一霎时，母亲与师父的关系，再不容自己逃避… 远远地，黎绍之夜祭父亲时所说那句“南霄门主的大舅子”，又从火冢场传到了脑中！ 师父是舅舅！是我舅舅啊。 江璟声调庄严，道：“那时令尊，唔，令尊已迳往北霆门去了。北霆门奥支刀法第一，我亲眼见了他使列雾刀，果然出色！令尊是天生的武学胚子，否则以他岁数，再如何苦练，也不能那么早便有如此造诣。”心想：“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爹，我该如何措辞，方能唤起他回忆，又不伤了他心？” 康浩陵语带颤抖，问：“庄主见到我爹爹？” 江璟道：“他当时身有要事，那事又甚是危险。我路见不平，将你母子安危揽在身上。他与我素昧平生，一句话便信了我，彷佛我二人已当了一辈子的兄弟，那气概也教我难忘。” 旦夕楼黑牢中的高烧恶梦掠过康浩陵眼前。那胸上有刀伤的男子，此刻想来，面目却非常模糊。又问：“后来我爹爹…还曾生还与庄主相见么？” 江璟摇了摇头。此事关系司倚真的出身，尚未解开，却不能再说。否则康浩陵一旦得知自己亲爹是为了揭发司倚真之父的阴谋而丧生，传功之事登时破局。江璟生平思虑颇多，此时也不免耍了点小小心计。“待你学好了内功，再发现此事，纵然对我、对真儿不满，武功也卸不掉了，终究是要去保护大哥的。” 这“大哥”，自然是李继徽。叛逃多年，他在心中仍是如此称呼旧主，便如从前与殷衡在他帐下，受他义气照拂一样。 ——纵然殷衡说得也许不错，二人与西旌不过是李继徽的棋子，说舍便舍。然而他宁愿相信，大哥确曾真心对待过下属的。所以他要将藏有大秘密的黑杉令找到，交还大哥手里；他要冒着被揭穿的风险传授一个少年人武功，好在乱世里保全大哥的性命。 岐王安守凤翔的日子不多了，江璟心知肚明。 当年岐王从凤翔、邠、岐等地起家，逐步往东、西双向并吞，自己替这对父子测绘了天下山川，分成了许许多多的格栅，将“蛛网”撒在格子般的江山之上。自己退隐的当口，其实也正是朱梁势力大振、岐王开始丢失领土之际，从前不放在眼内的晋王、蜀王，一东一西，将朱温与其继位者挤在汴梁，把岐王又逼回了凤翔老巢，蛛网的线早断了不少。 江璟虽隐居在偏安的楚国，不知蛛网现今如何行事，却也始终留心北方形势变迁。岐王早已失势，大哥征战四方，疲于奔命，城池却一座一座地丢，凤翔那座专用于大哥的府署，何时会换新主人？ 霎时间，江璟念头飘远，想起一件旧事。很多年前，李茂贞与一个原本合作的节度使反了脸，那节度使变节向晋王李克用求和不成，带着家眷亲信出逃，到了州境，首级一夜之间被割下来，挂上了道旁树梢，最终让蹑在后面的部将得了去。刺客正是西旌遣去惩戒那节度使的，这是年方十三的殷衡出道第一件大案。 昨**得敌手走投无路的枭雄，今日可能沦为丧家之犬。史事演变，多数如此，江璟极度害怕李继徽会蹈上那节度使的覆辙。因此，放着他在，如何也要保住大哥的命。因为近身护卫大哥原本是他的职责，是他变节弃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