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治池 1 恬乐村食

    康殷二人在傍晚进了一条山村，村里人家户户敞开了门吃晚饭，他们向一户人家询问此村有无饭店，那人家热情好客，索性招待二人同桌共食，这是极亲热的款待。康殷二人惯于在外行走，也非富人出身，吃饭向来无甚讲究，一份热腾腾家常饭菜，已令二人吃得欢欣莫名。

    康浩陵不清楚住在西域的汉人吃些甚么，不知殷迟吃得惯不惯，当着那人家的面不便直言相问，只说道：“你若吃不饱，我还带得有干粮。”

    殷迟身上负伤，亟需滋养，而白日那场刺杀，远比康浩陵的护卫过程惊险，这刻身子与心均已松懈，埋头大嚼，简直没空回话，浑身气力用在求生般的吃喝。直把一碟过油茄子吃得盘底朝天，连尽四碗饭，方才有些腼腆地道：“我够了，人家的饭都让我吃完了…”

    康浩陵见他嘴上说够，手上却又去挟那碟韭菜炒鸡蛋，怎么也喂不饱似地。不过是一碟韭菜炒鸡蛋，这小兄弟瞧着那菜的眼神，竟闪着异样的光辉，猛一看倒像是泪光。康浩陵暗地思忖：“殷迟这一年不知吃了甚么苦，一碟炒鸡蛋就够他感动成这样？一会儿要问问他，若是他江湖流浪太过辛苦，我好想个法子帮他。”

    他又怎会知道，殷迟对着满桌饭菜，热气蒸到脸上，彷佛将自己的杀气融去了，心地忽软：“这顿饭真好，倒似回家了一般。我杀那内侍、与康大哥厮拚之时，哪曾想到晚上能有这畅心的一刻？”

    他担心自己情感毕露，被康浩陵察觉不对，低着头一口一口喝汤。汤是大头菜与rou丝所煮，大头菜又称芜菁、诸葛菜，是西蜀人家的常用菜蔬。柔和香味袭上鼻尖，更令他分不清是自己眼眶发热，或让热气熏的？又想：“这一年我吃饭，不是在天留门鬼气森森的地底，便是在途上嚼干粮，又或是在无宁门来去匆匆，阿娘总不愿多吃，我也就不想吃。唯有那天我刚刚到了家，霍龄伯烤了全羊，大伙团聚，九命伯刚生的儿子也抱了出来，那顿晚饭才有点意思。”

    斜眼偷瞄了一下农家各人的面孔，红通通油亮亮的都是满足，“原来别人家里吃饭，每天是一样地快乐。我，我能有这样的福气么？……”

    二人用过晚饭，与那人家喝茶闲谈，倾谈至满山皆暗，星星已在漆黑一片的天里放光，才告别而去。那人家原要留二人过宿，康浩陵却惦记着捉拿刺客之事，尽管此夜几乎不可能遇上那白衣刺客了，仍存了个万一的希望。

    二人在山村中央的骡马路上漫步，殷迟早把青稞酒拿出来献宝，他也真需要饮酒止痛。逛了一会，二人在道路之上坐了下来。康浩陵忽道：“我跟你一样，也觉着这顿饭特别好。”

    殷迟一愣，没想康浩陵终究看了出来。康浩陵又道：“哪里好，我也说不出。这不是说我在南霄门跟师兄们吃饭不好，只是在南霄门…有点儿拘束。师父吃完了，换师兄们吃。坐要坐得笔直，吃要吃得飞快，挟菜要一挟便中，碟碗手口都不许发响声，更别想交谈，否则师父师兄立刻赶了你出去。”

    殷迟道：“我家里不讲究这么多。”无宁庄人患难与共，吃饭并无尊卑分别。但殷迟经应双缇教导，对礼仪是极懂的。问道：“让你选择，你要天天在南霄门吃，还是在这山村里吃？”

    康浩陵道：“这有甚么好选的？当然是南霄门。山村农家虽好，南霄门再拘束，还是家里最舒坦。”

    殷迟默然点头，忽道：“同桌共餐，便是亲人好友，那农家待我们也真好。去年咱们初相见，你未嫌弃我乡野出身、身世不明，也同我吃了顿面。”

    康浩陵失笑道：“兄弟也太客气了罢。你我尚未通名，便已联手。杀兵犯法都一起了，那还有不同桌吃饭的？”

    殷迟微笑道：“这点小事，我却记着。”

    康浩陵远望山村尽头，道：“前两个月，我在西面一个小镇上养伤，那时我也寄住在一户农家，他们也愿与我同食，我那才头一回见到寻常人家怎样吃饭。那农家…他们说道，十多年前，也曾招待江湖人，我好想知道，他们招待的是甚么样的人？”

    殷迟好奇心起，问：“可问了他们么？”

    康浩陵点点头，“后来便问了。据说，那是一位谈吐文雅、出手却非常阔绰的青年公子，他们原以为是位世家书生，见到他腰间的剑，才知道是习武的。那位公子似乎在赶路，还抱着一个女婴，后来那公子走了，讬养那女婴，请他们照顾几天。过了一些日子，那位公子才回到镇上，抱走了娃娃，再三道谢，临走又给了一大笔酬金，并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再来拜访。只是十几年来，那公子也再没出现过。”

    殷迟笑道：“这听来倒像是武林轶事。女婴是那位公子的女儿了？”

    康浩陵道：“我也这么问，他们却说不是。那人家还说，公子说话是南方口音，而那婴儿生得秀气之极，长大一定是个大美人。”

    殷迟道：“一个只身上路的剑客，怀抱一个不是自己亲生女的婴孩，那说不定是朋友之女。不知道那公子赶路去办甚么事？办成了事，却仍是只身回来，女婴的父母不知到了何方。”

    康浩陵想了想，说道：“农家婶婶说，这位公子第一次离去时匆匆忙忙，但是精神挺好，回来时却透着十分难受，虽然遮掩住了，看上去却像是一路哭着回来的。他先前讬养女婴时，对孩子并不算太关心，抱孩子的样子也很生疏，回来时却变得对孩子很着紧，还向那户人家的婶婶学习怎样怀抱婴儿，对育儿大小事问东问西，倒像那孩子突然变了他女儿一般。自始至终不见有女子出现，不知孩子的娘在哪里，婶婶也不好意思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