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返乡（6）百劫良缘
应双缇望着殷迟随众人走进用餐的大屋，隐隐闻到院落里支起柴火准备烧烤的烟熏气息，抬起手，在鬓边轻轻拂了一下，心道：“阿迟方才定是看见我的白发了。” 手指触到珊瑚发钗，一怔间想起自己少女时所绘的那幅画卷来。去年的某一日，她发现自己开始长出一两根白发，取出了画卷来端详，却让儿子无意中瞧见了画卷。她乍见华发，与世间女子不同，感到的是欣喜：“好了，我终于是要渐渐地老了，不知何日年寿可尽？”她不愿拔去那银丝，彷佛寄望它能召来更多白发。 “我老得快些，便是重聚的日子近了些。” 她拔下珊瑚发钗，用手指梳了梳长发，才将发钗重插上，微微一笑，轻声道：“当年你赠我这钗儿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一天我也会长出白发？百年之后，等我找到了你，你面貌不变，我却是个老太婆了，你还认得出我么？…不要紧，你认不出我，我也跟定了你，就像当年我说过的一样。” 画卷是十六岁时所绘，至此已一十八年。她初识殷衡时，盈盈十三，是姨母爱护有加的小闺女。姨母杨杞蓉的画水剑本已不全，到了练武不怎么专心的她手上，七折八扣，更不用说。她成天只想着玩儿，她姨甥二人是岳阳门的邻居，于是，包括江璟在内的岳阳门弟子，便是最佳玩伴。 邪派把持天留门后，杨杞蓉与师门决裂，始终持身正直，侠名远播，颇有不让须眉之姿，因此江湖上才尊称她一声女侠，这女侠却不知怎地养出了一个撒娇任性的姑娘来。杨杞蓉不以美貌着称，也不喜爱女孩儿气的妆奁之物，应双缇却天生丽质，又喜好打扮。杨杞蓉买给她的束发之具，全是不起眼的木钗、木簪，一天她在市上闲逛，见到一枝珊瑚钗，渴望得很，知道珊瑚名贵，杨杞蓉断不会答应让她买的，但长剑呢，家里倒是不少，于是偷偷当了口剑，要去买那发钗。 岂知那饰物铺子潜伏有西旌之人，钗子用于传递信息，那日却教应双缇捷足先登，一伸手便拿了起来。饰物铺随即横遭一番祸事，铺子让敌人捣毁，前来接应的殷衡顺手拾起钗子，指上用力，钗子断成数截，脱手便将断钗直贯敌脑。 敌人是杀退了，斜刺里却冒出个陌生少女，拦住了他讨还钗子。殷衡当时也只十五岁，年少气盛，哪里遇过这种事，又不愿对她动手，被缠不过，信口扯话原是他的本事，便瞎许诺：“你好烦人哪，我去寻一枝新的来还你便是。” 这原是应付她的无心之言，应双缇也没有真的放在心上。但二人却因江璟进入西旌的渊源，逐渐熟稔。其后多历艰险，却也从未互诉心意。 数年后，殷衡被李继徽派到东方办事，为厉害敌人追击，直逃到东海之滨，终于让打落海里，死活不知。应双缇在礁石上望了三天三夜，下了决心：“他是不会回来的了，尸体也不知给冲到了哪里。我这便跳下海去，与他在一起。”于是细细回想了一遍生平情景，将佩剑和行李放在石上，好让江璟寻来时，知道自己已经身亡。 她了无生趣，正要往海里一跃，身后一人柔声说道：“你这是要到哪里去？我又不在海里。” 应双缇从练武场向远处坟地缓缓行去，坟地里除了殷衡，还葬有一位遭瘴气所袭而急病过世的无宁门人，以及康浩陵的母亲妘苓。无宁门全是汉人，并未跟从羌地习俗，这三人均是薄殓之后火化。 应双缇想着海边这一段，凄冷的眼神泛起暖意。她记得当时回头一看，殷衡正站在身后另一块礁岩上，偏头瞧着自己，表情微带捉弄。她悲喜交集，哇一声大哭起来。 殷衡笑道：“哭甚么？我是去东海龙宫给你找这个。”说着摊开手掌，赫然是一枝红艳光润的珊瑚发钗。 发钗老早就订制了带在身上，却因任务在身，数十里孤身逃亡，始终苦无机会相赠，但贴身而藏，并未因受伤坠海而失落。应双缇不知道他毕竟逃得性命，殷衡死里逃生，却料到应双缇定然在海岸等候。 陪伴殷衡避居渔村养伤的时候，应双缇到镇上买来笔墨画纸，也不说破，悄悄将这画卷完成了。 “你看，这画里有咱俩，我绘这幅画时是施了法术的，”应双缇故作神秘地编造，“你和我给画在一起了，就被我跟定了，一辈子别想走得脱。” 殷衡先是取笑了她一番，等她堪堪要生气了，他神色转为恳挚，慢慢说道：“若非有你上山下海跟着，我的日子可有多难过，我只怕你不愿意跟我了。”停顿片刻，见应双缇毫不掩饰她的欢喜之情，又微笑道：“若是哪一天你不要我了，我只得公器私用，让你大狗哥撒下蛛网，帮我找你回来。” 西北高地草原的夏季，日落得迟，虽已初更，仍只有暮色铺天盖地。应双缇身躯如一缕魂，悠悠迎着斜阳，来到无宁门白杨林坟地，停在两株白杨之前，嘴角含笑：“我是个死缠烂打的脾气，你知道的。你早走五十年、一百年，我也追得你上。” 她性情执拗，但一生从未认真追寻过甚么，也没有过甚么梦想，不知该往哪里寄讬。学武不用心，书画也只肯付出余力，比起她的大狗哥哥江璟，本事逊色太多。直至遇见倾心之人，才恍然明白：“原来我这一世，求的便是这样一段缘。” 执拗的性子全用在维护这段患难情缘，家破人亡时，还有所爱之人能倚讬。原以为双双归隐“喊冤谷”是此生第一个美梦，不料亦是最后一个。 应双缇的神思为旧事所牵，并没觉察儿子的脚步声正朝这里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