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回与去

    旷野上的血红，远远看去像是大地被撕开的一块伤疤。

    距龙廷十几里，河下游的对岸，土丘的地势稍稍往翘走高。全程目睹了整个过程的一行人望着，陷入了许久的沉默。

    呼——

    让人作呕的血的腥味顺着河风拂来。

    唉啦啦——

    蒙尼抖了抖，习惯性地揉揉双手。这种时候，他出现在这里本不奇怪，但异样的是，竟没有穿军装，只是一身宽松暗赤色镂丝长衫，看起来一点没有进入战斗状态的意思。再往后看去，周围不过寥寥的几十个人，第七军团的影子都不见。

    不过……

    布鲁基隆，布鲁尔和小希，俨然在列，另外还有十几个行装看起来比较匆忙的布鲁家成员。此刻，他们的表情都不好看，尤其是布鲁尔和小希这些年青人，哪见过这么残暴的画面？脸色白的没人色，已经说不出话了。倒是布鲁基隆，毕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这时虽然神色不算好，但总还算镇静。骑马在蒙尼旁边，他的声音在大风中有些飘忽：“军团长，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蒙尼看起来还挺轻松，笑道：“当然是扯呼啦，难道回去送人头啊？”

    “就这样走……”

    “那你回去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难道……”绝对的不甘心，但是，就算在蒙尼通知自己逃难的时候还千万个不服，在亲眼见证了一场根本就想象不到却又真的就血淋淋地发生在面前的大屠杀后，还能怎么样？但就是不甘心啊！基隆捏着拳头，咬碎了牙。

    啪啪。蒙尼拍了他的肩膀两下，笑着说：“你说你这算什么，想想我，在这混了几十年，看着鸭子就要熟了，结果一觉醒来全飞了，我跟谁哭去？”

    “……”

    基隆很想骂上两句，但看看对方，再想想对手，顿时泄气了。这他妈好像还真是不能怪谁，本来一切都进行的好好的，哪怕有一些差错，可也不是纠正不了，谁曾想到，这半路会蹦出一个龙先瞳？那家伙……就是彻头彻尾的怪物。基隆面色微白。

    “好啦，你一个布鲁家好歹能拿走的还能拿走，我一个第四军团可是渣都没了，要想死也是我先啦。”蒙尼拉拉缰绳，调转马头：“走吧，我没打算跟他们打招呼。”

    信你才有鬼。

    基隆‘哼’了声。不过看看对方真有几分洒脱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暗暗佩服。蛰伏天龙二十多年，亲手积累的心血，说放弃就放弃，一点留恋都没有……至少看起来是一点留恋都没有，这份胸襟，即使是整个神界，恐怕也找不到几个。

    不过要说什么都没得到，那又怎么可能？这个男人可是……

    布鲁家在今天失去的一切，迟早会千万倍地全部要回来！基隆有些恋舍地最后瞟了天龙城——龙王城一眼，拍马转身。

    “啊，对了——”

    这时，前方传来似乎突然间醒觉过来的声音。蒙尼往后扬扬手：“记住啊，以后不要再叫什么军团长啦，不做很多年了。”

    基隆皱皱眉，点头说道：“也对……”顿了顿，接着说了一句。

    “会长。”

    “嗬！”

    笑笑，蒙尼策马加速：“走！”

    ……

    布鲁尔眺望着匍匐的城池、巍峨的天龙山，目光中泛着淡淡的光芒。片刻，小希在旁边念了声‘少爷’。再回过头去，队伍已经启程，基隆刚好在那边跟族人训完话。布鲁尔吸了口气，恢复几分平静后朝着对他而言有些迷茫的前路而去。

    我会回来的——

    傍晚，橘色的霞光投下来，将还在的，以及远去的人的影子拉得颀长。

    不多久，硝烟还未散去的天龙城外，燃起一簇汹汹的篝火。不多时，火光映红整片原野，也照亮了天龙的大半边天。

    随后，夜幕降临，幽静中微凉。

    龙仙凌走在山廊间，望了望。星光下，傍山的建筑在浅光中鳞次栉比，隐隐绰绰。山风呼啸，呜呜的像是怨灵的哭诉。

    “我猜你就在这。”

    在山亭里找到坐在山崖边的先瞳，龙仙凌走过去。以往，两兄弟常喜欢在这边闲侃，可以说是老地方了。到亭子下，他顺着哥哥的视线骋望。黑夜的那头，巨大火篝燃起的红光袅袅升起，带着烟和火星冲天，仿佛要烧着繁星漫布的夜空。

    “便宜他们了。”

    龙仙凌站到先瞳的身边，吹着风，寒着脸冷哼：“要是早知道，就不该停手，这些家伙，再死几遍都不够！”回想起抱着冰冷的尸体嚎哭的卡伽露，回想起龙廷里的兰廉娅琦等人的模样，回想起染血的龙王城……不由自主就捏紧了拳头。

    微微前倾，两手交叠，拄膝支颚。先瞳瞭望着火光的双目泛亮，没说话。

    过了会，龙仙凌忽然矮下身，盘起两腿，两只手放在脚上，稍稍伛偻着头胸，以有点懒散的姿势坐了下来，平视前方。

    没再说话，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坐着了。

    而后，不知不觉，已是月上中天。夜色渐暗，城外的火光也终于熄灭了。

    忽然，静坐了大半个夜晚的先瞳微动，眼皮子眨了眨。放下双手，他看看手掌，握了握，然后又松开，反复了两遍。

    龙仙凌看着，有些疑惑地学了遍，皱着眉不得要领。

    呼——

    吐口气，先瞳重新撑腿，但没再支起。城市那头的火光已经全灭了，只能勉强辨认出一点点的白烟。他又看了片刻，这才说话：“都还好吧？”

    啊？

    龙仙凌微愣，一时不知从哪说起。好在先瞳也不急，等了会，他放下手：“还好……”还没说完就连自己都不确定了：“吧？”

    “那你在这干嘛？”

    “啊？这个……”龙仙凌挠挠头。

    “我不方便出面。”先瞳扭过头来：“你也不方便？”

    “不是啊。”龙仙凌摇头。

    “那你很闲啊？”

    “没，没有。”龙仙凌苦着一张脸。

    “你不闲你坐这半天？”

    “就走……”

    “那还坐着？”先瞳无语了。

    “这就……”龙仙凌蹦一下跳起来，略微迟疑。

    “你那点人，我走了谁镇场子？”言下之意，自然是短时间内不会离开。虽然先瞳确实很希望可以不管这个烂摊子。

    被戳穿了，龙仙凌有点讪讪：“那……”

    先瞳摆摆手：“滚！”

    哦哦。

    连点两下头，龙仙凌赶紧走人。

    先瞳无语，摇了摇头。

    然而，心口还是微暖。对方真切的关心，他当然能够感受的到。目送龙仙凌有些匆忙的身影快步离开，先瞳回头去。

    层云更迭，幕色更深。

    先瞳仰起了脸，望着星空。生离死别，不能说看透，但体会至少不是那样的深刻了，大概，是有点麻木了。而算起来，好像也就几年吧？五年？还是六年？七年？那时候的生活，那时候的模样，在记忆中已经渐渐变得模糊不清了。

    已经，回不去了。

    转过头来，先瞳看向山亭侧旁的屋子那边。大概知道被发现了，过了会，有个身影走出来，束着手，怯怯地低着头。

    第四军团、第七军团叛乱，龙王城短暂陷落，对许多人来说，固然是翻天覆地，但对于下层的人而言，却更加惶惶。尤其是仆人这类，他们的选择不多，稍有反抗，被就地杀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其中，更惨的应该还是女性……

    不过，苍叶云本身的作风还算正派，而且出于竖立良好形象的需求，无论真假，他多少还是表露出了大度、仁慈的一面。

    基于此，小贝还算比较幸运。

    先瞳招招手。

    稍稍踌躇，少女慢慢地靠近。虽然垂着首，但她裸露在外的小臂还是露出几条被鞭打过的疤痕，一看就痛的青紫色。

    然而，这确实算好的了。某种程度上，作为先瞳的侍女的这层身份，多多少少给她争取了机会——普通的女仆之类的，多数都被清理了一遍，而她虽然身份不高，无形的地位却因为侍奉的主人的不同而受到了特别的对待，只吃了些皮rou之苦。当然，这也只是因为时间不足，上层还没真正理会她，如果不是先瞳归来，再过几天，下场就难说了。

    先瞳歪头看她。稍显稚嫩的小脸上有些伤，主要是眼角和嘴角，各淤了青黑的一块，左边的脸颊看起来也有点红肿。

    “大，大公子……”

    “疼吗？”

    刚问完，先瞳就觉得很蠢。这不废话吗……结果，少女却摇摇头：“不……”大概觉得说谎不太好，她又试着笑了下，想让气氛好点：“一点点。”扯到嘴角，后面的‘点’明显就小声了很多，秀气的眉头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地皱皱。

    先瞳想想，改了下措辞：“害怕吗？”

    首先摇摇头，稍倾，少女的小嘴微微地抿了起来，眼睛在昏暗中有点湿润。然后，她还是‘呜’地轻轻地点了点头。

    “没事了。”

    张开嘴，先瞳半天想不到说什么话来安慰才合适。哑了好一会儿，随之才像是做出保证一样说：“以后不会了。”

    小贝看样子就要哭了，硬忍着，扁着嘴，鼻子‘嗯’了声，用力点头。

    先瞳拍拍身边的山石。

    迟疑一下，小贝还是走了过去。估计是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小孩子，她努力地抿着嘴，一副‘我很坚强’的样子。

    然而，事实上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先瞳伸出手，摸摸她的头：“对不起。”

    唔——

    小贝像怕生的小猫一样缩了缩，接着整个都僵住了。足足半响，她的双眼才慢慢地化开，又过了会，微白的嘴唇张启。

    ——哇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