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五章 复仇去(十四)
腥香扑鼻的淡绿色湖水,禁憋着油皮子,静静地汪持着纹丝不动,热烘烘地泛着一层凝脂似的痴腻,巨大的静谧贴慰地统治着整个大湾,里面幸运般鼓突着一层玉米粒般大大小小的气泡泡,“嗞嗞嗞”沉沉隐隐地喧响着,“唧唧唧”、“喳喳喳”的苇莺此起彼伏的呢喃似乎细嫩弱小了一半有余,连浪里健将青蛙也躲在芦苇密集荫凉浓重遮挡的黑藻、柳叶苲草上哆嗦着柔软浏亮的脖跟胸脯张着嘴露出红舌散热。 偶尔,有些异常漂亮的蓝蜻蜓红蜻蜓黄蜻蜓相互急速震颤着看似不动的俏薄明翅蹁跹忭舞,追逐嬉戏着玩耍,转眼又高高掠向芦苇上空,由几颗豆粒而融化在绵渺苍茫里不见了踪影,有两只白蜻蜓还上下前后错搭着,后身交配黏连在了一起,只一会又挣开了,雌性的逃飞而走,雄性的紧跟着左拐右折撵了上去。 忽而,随着水塘里手向湾心弯曲的纤细芦苇的晃动和外手硬挺高杆上紫穗的颤摆,一阵爽风吹过来,整张玻璃似的水面漆层裂开不规则的缝隙,渐渐扩大散开,露出碧莹莹琉璃般的深湛水体,阳光打在上面,反映出白光闪烁的道道璀璨光芒,灼得人睁不开眼,荡开一片洸滉水银。 姥爷又一瞧队员们一个个热汗批淋的样子,皱着脸颊褐纹改嘴喊道:“这等熊攮的天气,俺恨不得捅它个窟窿。老湾、三愣看住武器,一二三排轮流值班警戒!大伙快点替换着,就近澡洗凉快凉快吧!” 沉了一会儿,有的队员就嘀咕开了:“这情报到底准不准成啊?怎么还不见动静啊?” 姥爷烦躁地哽咽了一下干涩紧巴微微发疼的喉咙,试着轻轻蠕敛起了一点唾液,机械麻木地咽了下去,舔了一下嘴唇,心里着急加上狼窜得上火,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得像焦煳的树皮,疔着几块头皮屑般的翘片子,根本吧嗒不出响声来,头上的乱毛也如在灶膛前烘烤了久了的麦草,蓬茸挓挲着,似乎只要嘣上一个火星,就会燃烧掉了似的。 他皱着眉头轻轻仰头扭着看了看纹丝不动的紫芦花,心想应该不会有差池的,那条石头内线已经历过若干次成功的考验证明是弹无虚发的了,可怎的今次竟这么拖泥带水的有点玄乎?莫非敌人行动方案有变?他又想起了为发展那条情报眼络手下弟兄所付出的血的代价。 姥爷两眼发酸,头皮也晒得发烫。他从队员们洗澡的苇丛里踱回到阵地上。摸索着一件件虽然落后却来之不易的铁家伙,想到因这武器寒酸有劲使不出来的将要发生的战斗,心里便火烧火燎起来,他索性把手贴在了凉森湿地上,赶快去回忆过去的“打杆子”经历以减轻忧虑。 “打杆子”是锦秋湖上猎户们对设伏打野鸭的一种俗称。通常事先找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将猎枪整齐地排列成扇形,一般大支射程远威力大的排在中间,抢头靠得很近,引信孔向下排成一条直线,将圆竹劈开去节做成槽,装上黑火药,对准引信孔。 火药槽的中间安上一个特制的木匣,木匣凹坑里可分两排固定四个火柴盒,火柴盒中间留一条两厘米宽的间隙。将约二十根火柴没药的一头扎紧并用绳子系住,有药的一头略微张开且有弹性,再将火柴仔细嵌入火柴盒,火柴的药头和火柴盒的药皮紧贴,确保一拉绳子能划着火柴。 这些动作都是在绝对防潮的前提下完成的,一个是不能太靠近水,还要用晒干的水草铺上厚厚的一层,上面再用干水草盖严实以免结霜。当然盖上水草也有伪装的成分在里面。在猎枪最佳的射程范围内撒些秕谷吸引野鸭来吃。拉火柴的绳子一直延伸到人可以完全隐蔽的地方,至少也要在猎枪后座力的安全范围之外。 枪具准备做好了就分头去赶野鸭。一个猎帮的枪是凑份子的,你两支,我三支,一次“打杆子”少说也有二十支猎枪,多的时候有四五拾支。有份参加进来的猎户各有分工,放哨的、赶鸭子的、联络的、后勤的。 负责放哨的要观察野鸭飞来了没有,有多少,还有防止人畜进入狩猎范围,吓飞了野鸭不要紧,最怕是误踩、误绊引线点着猎枪伤了人。担任赶鸭子的要划船出去从很远的地方把野鸭赶过来,野鸭不像家鸭想赶到哪里就赶到哪里,说赶过来也只不过是尽量不让它们在其它地方停留,好让它们飞到设伏的地方。 信号联络绝没有现在想象的那样简单,那时的彼此沟通靠两只脚、一张嘴和打手势。鸭子聚集得差不多快开枪时,过去也有试过施放烟雾通知大家赶快回来的,但也只能约定一个离设伏点很远的地方放烟。距离就是时间,有时间差情况就可能会有变化,信息就不再准确。 做后勤最主要就是做饭和送饭,但大部分的时候多准备干粮就可以了,人出去老远,饭能送到哪里去呢?打一次"杆子"运气好的时候半天搞掂,但那时人力不值钱,火药和铁砂值钱,打不到足够数量的野鸭是不会开枪的。为了聚集多一些野鸭,等两三天是常有的事。一般如果超过六天就要放弃了,可能火药会受潮,也可能承托猎枪的泥土受冻变形,枪支不能水平地瞄准前方了,还有就是信心问题,或者怀疑选错了地方,或者找出一些唯心迷惑的理由。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作为渔农的儿子,猎手的后代,一些基本的生活技能是必需学习的。那次年龄差十几天快到一旬的姥爷接受了看信号点火重任,这已是最不一般的岗位了,之所以交给他承当这相关键工作,除了父亲的固执坚持,还有就是猎手们对他的信任。 从把头的眼中早已能看出对这样的决定的担心——点火和他的年龄是极不相称的。但姥爷倔强苛刻得近乎钻牛角尖,越是有人反对的事他越坚持。从架抢,装火柴,撒秕谷,埋“困船”……姥爷一直陪着看,除了新鲜的兴奋就是稀罕的好奇。万事俱备,他早早地吃完午饭,一抹嘴,按照姥爷的指点和嘱托轻轻走近趴进了大伙用干水草仔细地为做好伪装的“困船”里。 这是专为大人设计的一种小船,船半埋在淤泥里,人躺在里面,以便在最佳的时机给“杆子”点火。为了便于隐蔽,“困船”的大小刚够一个大人躺下。由于他身材尚小潜藏在“困船”里的他还有一点点活动空间。他保持着高度的警觉,半点不敢合眼,听外面的鸟语虫鸣,细辨螃蟹在船边沙沙地掠过,饿了啃俩块地瓜,困了嚼一下干辣子。渴了怎么办?喝水?那是绝对要控制的,小小喝一口,或者用水湿一下嘴唇,喝得太多水内急起来无法解决。 姥爷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也许是第一次让姥爷给“杆子”点火,姥爷都做了充分的准备,集中了天时地利人和与细微处的关心、注意细节所有最有利的条件。从姥爷趴进“困船”、父亲和他的伙计们撤离后不到一个时辰野鸭已经陆续飞来,它们高兴地在浅水区戏水和觅食,一点也没感觉到陷阱的存在和危险的来临。周围几公里都有负责赶鸭子的船,野鸭没有其它地方可以停留,只有这里没有人类的sao扰,还有可口的食物。 野鸭群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已进入可怕的埋伏圈,死亡的阴霾已牢牢地将它们包围。近仨时辰过去了,天已近黄昏。寒冷和失去运动使我的双脚完全没有了感觉。姥爷屏住呼吸,忽听一大群野鸭从天空飘然而至,传来一阵“噗通”、“噗通”落水的声音。紧接着又飞来一群。很快这平静的水面顿时热闹了起来。“呀、呀、呀……” 这是公鸭的叫声,显得沙哑;母鸭的叫声洪亮,象中低音:“嘎、嘎、嘎……”它们忽儿潜入水中,忽儿窜出水面。野鸭种类很多,譬如绿头鸭、绿翅鸭、花脸鸭、罗纹鸭、潜鸭、麻鸭、秋沙鸭、鸳鸯等等,不严格地说,大雁也算是其中的一种,它们都是雁形目的鸟类。 野鸭一拨拨地飞来,听不同的叫声已姥爷知道大约有多少种野鸭,它们在外面追逐嬉戏,场面近乎沸腾。姥爷躺着的位置并不便于观察也不能动,眼睛透过干水草的缝隙盯着远处约定的地方,有人在高处观察,如果认为可以点火了,白天就用旗帜给我发信号,晚上则用火把。 姥爷不知问了自己多少次可以点火了没有,双手牢牢地握着拉火柴的绳子,它一直延伸到正前方约五十米外的杆子火药槽。这个距离人可以完全隐蔽,不会因为轻轻地咳嗽、呼吸、稍微移动身体发出的声音甚至是人体的气味把野鸭给吓飞同时也在猎枪后座力的安全范围之外了。打一次“杆子”运气好的时候半天搞掂,但那时人力不值钱,火药和铁砂娇贵,打不到足够数量的野鸭是不会开枪的。 把头交代得最多的一句是一定要看到信号才能点火,姥爷静静地潜伏在这里静静地等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讨厌的倦意爬上头来就再也挥之不去。“千万不能睡着!"姥爷时刻提醒自己,他向父亲做过保证的。姥爷又掏出一个干辣椒狠狠地咬了一口,也不记得是第几个了,立刻口腔像火烧一样痛,眼泪顺着鼻子往下流,倦意也稍微消退一点。 突然,远处隐约一拉绳道亮光划过,那是点火信号。他揉了揉眼睛声,亮光又划了一下,明确无误那是点火信号。拉绳早已紧绕在手上,姥爷使劲一拉,前面燃起一片耀眼火光,响声随之滚滚而来。他愣了一下须,这才掀开盖在身上的竹帘和水草从"困船"里跃起。 被枪声惊飞的野鸭冲天而而起,快速逃离这一是非之地,留下一片惊叫声在漆黑的夜空回响;受伤的野鸭扑掕着翅膀努力想飞起来,发出声声哀鸣;周围的猎户打着火把,跑步向这里聚拢;猎狗跑在猎户的最前面,发出兴奋的低嚎。 剩下来是程序化地清理杀戮的战场。猎狗会勤恳而又衷心地把受伤后逃到周围的野鸭一只只叼回来放到一堆,猎户们则尽快寻找那些吓蒙了不能飞起来的野鸭,用随身携带的竹竿结它们致命的一击。 猎获的野鸭摆放在一起,地上一字排满了各类野鸭,有对鸭、三鸭、四鸭、八鸭……除了野鸭外,还有野鸡、獐鸡、芦鸡、红鹳等等。根据猎物的不同种类和雌雄肥瘦分对,对鸭两个一对,三鸭三个一对,四鸭、八鸭分别四个、八个一对。每一对野鸭的重量都在四五斤。鸭子的鼻子孔长在硬嘴上,大致所有的鸟类都一样吧。拔下野鸭翅膀上的长硬毛,逐一穿过野鸭鼻子眼一对对绑起来,这样,即使个别受伤的野鸭苏醒过来也无法逃跑。强大的后座力可把猎枪推后数十米,甚至掉落到烂泥或浅水里,要尽快清理干净以免生锈;还有“困船”、木匣、火药槽等工具,都一股脑地搬上船运回去。 最后的分配方法原始而显失公允,明显地带着那个时代的烙印,但肯定那会儿也许是“比较合适的”了。穷苦年月,作为整个狩猎活动主体的人是那样的渺小而低微。由于物质稀缺,猎枪甚至猎狗都显得比人重要,所以,分配的时候,会视猎获的多少拿出超过一半的野鸭平均分配结每一支猎枪,出枪多的猎户分得的猎物明显就多了。 再将剩下的部分分结每一个猎户,猎狗在分配时按一个人算。女人的劳动量并不比男人少,付出的担心远比男人多,但在分配时并不占份额,顽鲁的封建大男子霸王主义蹂躏下劳动妇女的低位何等的伤虐可怜。有几个叔辈的猎户夸奖姥爷的表现,说他给这次打杆子带来了好运气,为此特别奖励了他一只大青头鸭。他们逗他说:“真的,枪响前还总担心你睡着了呢!” 这时,安碌碡嘴又痒痒了,别人没有敢放了胆声张的,只有他能和姥爷开几句玩笑,“司令你看天热的这个样子,反正离鬼子来还早着呢,我再给大伙拉个笑话,权当降降温,活跃一下气氛,放松放松吧!”他见司令没做声,猜着是默认了,于是,就老鼠枕着猫D睡——大了胆,搓搓手,毛病不少地干咳嗽几声,算是耍大腕,正式鸣锣开场了! 其实,队员们一瞧安碌碡放松了表情跟姥爷打唧唧,各自就早已放下了绷了半天的神经弦。听了他刚才的话,再瞧瞧司令装作没听见地放任自流的意思,就都禁不住凑了过来,或踧踖着望河上打量敌情,或蹴聚着擦拭枪刀,或半躺在狄茅子草丛里,聚精会神地等待他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