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复仇去(四)
芦苇荡里一派迷茫绰约的烟雾。清腥的湖风,正裹着淅沥细雨,在青枝绿叶间边走边舞。河畔,旷野,池塘,渔台,田畴,都笼罩在梦幻之中,全都又湿又溽,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若淡淡的云朵,稀稀的棉花,漉漉洇洇,拧得出水。 曲环通幽的绮径野陌如画家手中的彩笔,将广袤无边的原野描绘成了蜘网织就的绝胜精致。桑树将绿油油的叶片换成了绢绢白羽柔软的蚕丝,桐树上的桠叶随风无精打采地摇曳着。 弯弯曲曲的小河横架着的石木桥畔,一簇簇竹苇和杨柳掩映着的农家小院里,袅袅炊烟在晨曦的薄雾和微风中款款飘绕上升,漫游散开。此起彼伏的雄鸡引颈高鸣,如同军营里激昂嘹亮的军号,划过寂静的夜空,啼破了麻麻亮的雾蒙蒙的晨曦,唤醒了沉睡的村庄。 天已大亮,簿雾弥漫。像轻纱,像烟岚,挂在树上,绕在屋脊,漫游在山间和田野的小路上,藏在草丛中。一会儿,白色的轻霭,化成小小的水滴。濡在路面上,洒在树丛中,滴在人们的头上。 路边草叶上粒粒圆润的露珠,晶莹透亮,似鲛人的盈盈珠泪,沾湿了抗战队员们的裤脚和鞋面。整个一溜边河崖,都似活在江南青岚画氛中,生火做饭,炊烟缭绕,蒙住了四野。一切皆因此朦胧起来,诗意起来,温软起来,使人产生出无限缠绵恻隐的情意。 一轮温柔的红日,从芦苇丛中跃上树梢,给沙洲罩上了一层淡红的薄雾轻纱。队员们伸伸懒腰,打个哈欠,就开始听到渔台上有人走动了。先是“吱呀”、“嘎呀”的开门声,再就有“叭叭”、“噗噗”的劈柴声,然后,就是小孩相邀去放牛的话语。这浓酽雾霭里行走的身影,影影绰绰,远远听起来,嬗幻嘤嘤有如仙境天籁。 渔台子水村里不断有小船划出来,一些穿着长蓝印花衣裤扎着一对小辫子的十来岁的少女,立在船尾,用单脚娴熟地划着船桨,形成了一道美妙动人的风景。大家渐渐被这种诗意感染了,打心里更加热爱起自己的家乡,更加痛恨日本鬼子。 早晨湖上水汽nongnong淡淡,轻逸聚散,四下里升腾着葳蕤缠绵的野草沁人心脾的清芳和水脉腥香气。芦苇绿油油的,杆子娉婷玉立,靠河弯曲,骨节结处有些泛红,风一吹窸窸窣窣作响,立即一丝绿色的爽快凉意袭来,翠叶轻柔地擦着脸颊向后滑去。连绵不断的芦苇荡像一座座逶迤的山岭,左拐右绕,曲径通幽,微风吹拂下,发出哗哗的声响,神秘莫测。 梁司令他们驾撑的小船穿行密密麻麻的天然屏障中,犹如弯月漂行在云海之中,高低错落,峰回路转,曲曲折折。忽然,眼前豁然开朗,顿感水天一色,天高地阔……波吻燕低,风吹水皱,时而还有成片的蝴蝶、蜻蜓惊起,迎着阳光翩翩起舞,更增添了大湖的宁静清幽,让人无法不心旷神怡。远传隐隐传来渔夫高亢雄浑尾音悠长的叫唤声,有些沧桑,不时也透露着轻快。 八月蓬开举,荷花更穠艳。锦秋湖面澔澔涆涆,杲阳下流离烂熳,一只只小木船载着抗战队员们在芦苇荡里缓缓地飘游。波纹推移水面浮萍,慢慢地漂向了远方,荷花随着风儿轻歌曼舞。湖里幽静,真的好安晏,瑞谧颐神。 小船在蜿延的水面上游动。间或,天赐听到水鸟和青蛙的鸣唱,只有此刻才使人感到这里还有活着的生灵。成片成片的芦苇闪着光亮。尽管它们没有荷花娇翠,没有莲蓬恬栝,也没有华盖的曼妙。可难以想象没有了芦苇的呵护,这片美丽的湖野还会如此鲜活而灵动。 水鸟掠过船头,前后飞翔。艄公摇动着橹子,撸板在水面划出一道道波纹。安分的白鹭在浅水里觅食,不时发出窸窣的声音。作为这里主要居民的大苇莺成群结伴嬉戏调闹,欢歌曼舞,呼朋引伴。其叫声浏亮婉转,清脆秀雅,有唧唧啾啾节奏明快的短笛轻吹,有二胡、钢琴悠扬如流水的弦乐,有喳喳喳的单簧管的亲切扬吟,有发情鸟儿交配甜蜜唧唧嘎嘎的娇媚小调。 朦朦胧胧,银晖灼耀,几只鱼鹰从朝霞里飞出来,嘴里叼着甩动着尾巴的小鱼儿,掠过水面向芦苇荡深处扑去了,一群群黑黑的长脖野鸭子嘎嘎地叫着,贴着芦苇梢头紫荧荧的嘉穗飞走了。有两三只调皮的野鸭从芦苇荡里扑扑楞楞地跳跃出来,看见了荷枪实弹的队员们,只一瞬间又转过头返回了荡里。 看到出息的野鸭蹁跹逍遥着,不禁就激发起了潜藏在姥爷身上的湖性风致,勾起了姥爷在锦秋湖深处的那些火兴回忆。 姥爷作为锦秋湖泥水里豢养起来的后生,血脉深处和他的鱼雁部落祖辈一样耿持着浓烈的渔猎情结。 据村里老人们讲他从小起码有三大嗜好,即:“拿鱼摸虾,玩鱼鹰子,打野鸭。”四十年前,姥爷还是一个小毛孩子的时候,一个盛夏的下午,他在一个长满水草的沼泽里,发现了十几只刚孵出的小鸬鹚,茸茸的乳毛,褐色的小嘴,嫩嫩的小爪,很是可爱。他几乎每天都去看一遍,盼望鸬鹚快快长大。 有一天傍晚,天降冰雹,杏仁般大小冰雹砸得房顶当当作响,满湖荷花砸得支离破碎,芦苇被剥成了光杆。他人在家里心却飞进了湖中那个小草窠,担天忧地地一遍遍地叹息:“可怜的小鹰崽呀,千万别被砸死了啊。”他就摸黑划船直奔了小沙洲上。一看惊呆了,小鸬鹚一个也没死,周身沾满泥巴,张着小嘴呀呀欢叫,在泥沼里艰难地爬动。多么顽强的生命力呀! 鸬鹚喂养儿女的场景很感人,一般鸟类都是母亲喂养,而鸬鹚却是双亲哺育,大鸬鹚把鱼虾贮藏在自己粗大的食管内,然后张开大嘴,小鸬鹚便把小嘴伸进父母的咽部,接食半消化的鱼rou。喂水时,大鸬鹚将淡水喷出嘴外,直接注入小鸬鹚嘴里,那场面即风趣又感人。 姥爷十四五岁那会儿锦秋湖水旺盛得比现在泩荡多了,十年九涝,出门撑船过桥,湾沟里泡大的孩子,长于野洼,没事了,他就经常到坑塘、河流里摸鱼。所以,姥爷一段时间简直就是以逮鱼卖鱼为生,也断不了周济周围穷人。他逮鱼从来不习惯用任何网具,而是赤手空拳拿鱼,“一溜边河崖”的乡亲们都叫他天生的“鱼鹰子”。 街坊们见到他一有空就整天价挎着个旧苇筐子提着半截打了补丁的破桶筲,东奔西走去谋鱼。日久得道功夫深,无论是鲤鱼、草鱼、泥鳅、鲇鱼还是黄鳝,他不用任何网具就能念咒使蛊似的说着玩着倒蹬上来,然后就近串村逛胡同的贱卖了,或先养在了自家天井前小沟沟边苇棵子间的葫芦头子里,再等到傍晚或凌晨,赶了夕阳集、露水集叫卖。 人是不大,他却积累了不少逮鱼经验,只要水地经他一瞅,不光知道有没有鱼、有哪种鱼,还能估摸着大约出多少鱼,撩起胳膊卷袖子,打手一下去,很快就能把鱼掏撂上来。 一年盛夏,他赶到水面宽阔的翻了湾的鱼龙湾摸鱼,一个时辰摸上来二十二条大鲤鱼鲶鱼,还得了一只四斤左右的老鳖,令正下了手闹腾着捕捞的老乡啸啸眼热,博兴城里手持高档鱼杆前来垂钓的老板玩家啧啧歆羡不已。不过姥爷性情宽厚,绝非那顽固保守的玍古刻薄之人,有了“挠扯”就和大伙子分享。 也就是从此,他们无不敬佩姥爷药酒的威力之真灼的。姥爷就毫无保留地教给钓鱼客们自己钻研砺练出的制作“香魔诱饵”的秘诀:将红塘、蜂蜜、秘爽鲤、药酒用水稀释,配好斤半颗粒,半袋子麝香红鲫、鱼宝(半袋)和三分之一袋子的超级诱饵,然后用稀释液将颗粒饵浸泡,同时加入药酒米拌匀成型。 得到了姥爷泡药酒秘方后的垂钓客买来到所需材料,喂上酒,七天后打开瓶盖,浓香扑鼻,按照姥爷的要求用二两酒泡一斤米。一切准备好后,他们就出钓,试试药酒威力。他泡小米时酒洒到地上几滴,当时用布擦干净了,可三天后还有很重的泡酒味道。 早上,他与四个钓友来到莲花村南鱼塘,开始下杆儿,由于有姥爷药酒配制窝子料,他放心地从南往北挨个儿给钓友打窝子,走到最北边打窝子的时候,最南边钓位的已经上鲤鱼一尾了,回到自己的钓位准备开手食,北边钓位的漂一沉杆一抬,又是一条鲤鱼入选。 这时大家就开始议论,都说这个窝子食诱鱼好快,药酒泡的味道好香。按说五个人都是按照自己的习惯开的手食,差别就是或偏香或偏腥,这时左右两边已经你一条我一条的开始上鱼了,可张大瓮的窝子里有津儿就是不吃食,及时换饵子,去腥味,下杆连杆两条,只一会儿过后感觉鱼口变滑,然后就是开始跑鱼,窝子里一直有津儿,上鱼变成了蹦豆,跑得鱼比钓上来的鱼多。 钓友们都说听了姥爷的话窝子料做得已经有一定水平了,再把手食钻研一下做好,配合着提高些钓技就更好了。姥爷长到十六岁已成了虎虎有生气的愣头青,也不知道他成天价闲不住地瞎折腾些啥?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爱管闲事,看着不顺眼的作道就想给他改改。 博兴县东乡里一个亲戚的闺女刚做了月子,下不来奶,饿得小孩哇哇地哭,大人更是急得团团转,那亲戚淘换了个偏方猪蹄炖小虾催奶,可有了猪蹄,寒冬腊月冻天冻地的上哪里去找小虾? 他们想起了锦秋湖一溜边河崖上人,便跑到了莲花村找到了安碌碡家。然而,湖区鱼虾厚实的水域为渔霸手下的地痞们圈占着,他抗着扒网子攥着鼓槌砸开冰窝子在小沟沟里转了一圈也就弄了一把虾,正锁眉苦脸地着急,就遇见了梁九。 “愁啥?活人能让尿憋死?现成的不有的是吗?” 安碌碡知道他指的是有个绰号叫铁把的遍布后子洼的迷魂阵、倒茬筌、河底笼套什么的。铁把可是称霸一方的刺儿头,仗着是万金友的爪牙,凡河崖光鲜地茬他都一手遮拦,别人没有插足的份儿。 “那谁敢动啊?好鞋不踩臭狗屎!”安碌碡说的不假,他有几个胆去掏动铁把的口食?以铁把的势力,他的东西就像王世袍的帽子——丢在路边一集(五天)也没有个敢动的。 谁知安碌碡的话惹恼了梁九:“我就不信他比谁多个脑袋,祖宗留下来的湖地还都成他的了?”说着话他一把抢过安碌碡的苇编葫芦头子,大步流星来到孝妇河一个三角湾里拉起眯缝子,拽出苇筌儿,把里面的草虾、青虾倒了个净光。然后只顺手把剩下鱼的眯缝子、苇筌往河里一撇,也不系在箔阵上,哗哗的河水瞬间冲得无影无踪。 就这样他还不解恨,又噗通一下跳进水里,在水流湍急不上冻的主河道旁捞起一个养着所逮鱼儿的花篮子,将鱼磕到水里,还一脚把花篮子踹了个大窟窿,扔到地边子上,嘱咐道:“铁把问,你就说是我倒的,让他找我来!”安碌碡不无担忧地说:“要不咱给他倒回去吧!俺再到别处扒扒看!可千万别惹出啥饥荒来呀,你多加小心!” 安碌碡胆胆怯怯地挎着鱼筐往回走,去回应亲戚之急托。刚一到王家屋子,铁把赫然出现在他面前,虎视眈眈,抢过鱼筐狐疑质问:“你扒的虾?” “咹!”安碌碡只支支吾吾蚊子哑了嗓子般嗡嘤了一声。 铁把一声断喝,安碌碡只差屎没拉到裤兜子里。“放屁!我家什里的虾我憨不认的?你小子胆子不小啊,还敢跟我撒谎!”安碌碡只好如实供出了梁九。铁把牙缝里咬出了骂声——“九私孩子!”面目中露出狰狞。安碌碡乘机从他身边溜走了。 傍晚,梁九肩扛拾柴从湖里回家赶,刚到二座桥,铁把迎面把他堵了个正着:“小兔崽子,偷了我的鱼还糟蹋家什,你是真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呐?” “论邪你也算行,可没见你长着俩夜壶!”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了,他恶狠狠地说:“嗨,**养的!”嘴里骂着,铁把的镰刀可就抡过来了。梁九闪退了一步,铁把的镰刀扑了空。 原本梁九一直掮了大柴禾个子,站着倚在旁边一棵高大杨树上聊作支撑短暂歇息,没打算跟他实价执地计较的,可见他不依不饶,得寸进尺地来开了硬凶的,便鼓戗着准备反击,索性狠狠教训他一下,彻底拿拿他那毛刺。 当铁把二次又舞挓起白刃打过来时,梁九气得“吧唧”扔掉柴困,上跨一步,一把攥住了铁把的镰刀,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人毕竟力气大,加上他刚刚习武,使劲一反拧,铁把的胳膊就受不了了,只好撒开了手,嘴里骂道:“小王八羔子反了你?是你爹养的砍我!来!” 这回铁把看走了眼,一是他先使的镰刀,二一个小青年的火气旺,硬刚越猛,铁把声色俱厉地正破口大骂着,那镰刀可就抡圆了,就听“嗖”的一声,带着一道银亮寒风的镰刀奔着他的脖子就砍过去了。 俗话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原来那铁把别瞧长了一副凶相,可也不过是,凿打妈子(啄木鸟)拉稀——嘴上硬梆梆腚后软囊囊,色厉内荏,无非在老实人面前装那不怕死的,耍耍威风,镇虎胆小的赚个便宜而已,但真遇到要跟他玩命的,他就立马憷蛋了。 这不若不是他缩的头比乌龟还快,恐怕就真人头落地了。 不过,可惜动作还是慢了点。梁九的镰刀就削去了他脑袋角子上的一块头皮,一道小孩子嘴似的口子簌簌往外冒着血,吓得他捂着就往村里跑,被一个好心的老大娘按了三大捧玉米面子,包上四块干粮笼布才勉强止住了流淌。 从此,铁把真的成了名副其实的“铁疤”。后脑勺上的那块闹心的伤痕,铁把走到哪里它就一直跟着陪伴到哪里,铁把曾经的霸道、激烈的火并和斗败的收敛,两人不打不相识后的一度“交好”,随着梁九初锋芒后的证明反衬效应,仗义持正老实不好惹的名声一路走高,而顺着川流不息的锦秋湖水潋滟传扬开去了。 “自古英雄出少年”这句话虽然偏执了些,却一点也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