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怒耙色魔恶和尚(七)
太阳落山,暮色苍茫,本来又到了一溜边河崖渔村烧火做饭,炊烟升起的时候了。 然而,各家各户却都再也无心家里灶间的忙碌,顾不上往常过日子鸡毛蒜皮的琐碎事,大伙攘攘哄哄地撂下手里的农活,百般怜悯地为受害者亲人擦干眼泪,怒火填膺地抓起着锄镰锨镢,握起鱼叉、榔头,穿过胡同,踏出柴门,汇聚到大街上,喧嚣成了一股股澎湃的洪流。群情激奋的渔农们浩浩荡荡高举火把提着灯笼,大步流星地昂首挺胸呐喊着向祥云寺冲去。 岑寂的夜空深邃而幽远,一团一团的白云影影绰绰,半片月亮在云层里不紧不慢地钻进又钻出,旷野里明明灭灭,锥子也攮不透的绵厚朦胧混沌。火光跳跃在水中,上下通亮,呼呼啦啦,闪闪烁烁,分外耀眼。河水倒映着手执熊熊燃烧火把的人群逶迤着长蛇一样的队伍向前行进,嫉恶如仇的乡亲们那一张张扭曲的愤懑糙脸带着狗血喷头的斥责谩骂,被油烟冲天的气氛拓展得影影绰绰晃动在湖面上,前呼后拥,人声鼎沸,吓得游鱼逸虾四散惊逃。 喧哗噪杂的嚷嚷声,间或唿哨短厉的惊厥弧线,划破了傍晚雾霭弥漫宁静潮湿的晏空,如隆隆滚雷在锦秋湖大洼河谷中回荡。 火苗子迎风屈伸抖擞呼啸,“噼噼啪啪”,如爆料豆,似燎新割晒干的麦秸草,打摆子似的不安地躁动着,那些破棉絮、玉米茬子头用铁丝绑在了棍棒上的简易火把上,不停地“吱悠溜”令人生鸡皮疙瘩地怪叫着,往下嘀嗒着来不及燃烧的灼烫油珠子,抖落进花草丛里将躲藏不及的青蛙渍烙得一蹦六七尺远,拉琴的蟋蟀横奏着烈火汹汹进行曲,坟头沙枣树、枸杞卧、蓬蒿间的猫头鹰发出惊炸头皮暴竖乱发的乖戾嚎叫,矍铄的卧河老柳树上受到人群气势感染的猞猁们更是活跃狂躁地嘀溜着那无数盏荧绿灼亮的眼睛,被反照得越发幽烁勐鸷瘆人。 那蓖麻籽大小的油豆子一边继续烧着,一边掉下去附着在柴梗上忽起了更大的火舌,落进水里的油火玑子,铮鸣着立马盛开成了一团五颜六色的彩花子云团流霞。此刻,仿佛有一种浑沉厚重呜呜嗡嗡巨大的翻天卷云气势和背景旋律从芦苇荡里以人们看不到的方式源源不断地向外湓涌着。 安碌碡大步流星冲过利见桥头,带领愤怒的渔农们呼啸着奔跑,几百人的呐喊声传到了祥云寺前。 守门里的小沙弥不知就里,远远地看到涌动的火龙向这边赶来,急忙跑了进去禀报。 当班和尚正在禅房中与进香者说着闲话,听得大门外沸翻盈天的喧闹声,也不知是唱得哪一出,以为早上红裤绿腰的凿打妈子不停地啄击着老柳树,乌鸦忽闪着黑白身段“嘎嘎嘎嘎”地啼叫没完,莫非躲不开的桃花运又撞了个满怀,只当是住持在村里多年豢养培育的黑道“同志”又敲锣打鼓晋献来了死心塌地的同类狗rou西施鲭花那样,脸皮野猪腚似的糙韧,冻实了的狗屎头子般,连铲十几粪叉也戳不透,却“积妓要逑进补”的疯傻胖草驴,遂跟着小沙弥既愣头愣脑又僵鼠撅破脏裤裆地蹀躞着出得堂屋来,要打算瞧个究竟。 待他们兴冲冲地跑到庙门口,刚开了一条门缝儿往外一张,打眼一瞧,可了不得了! “我老天哎!”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瞅魂儿早惊没了!手执渔农工具满脸忿恨非同一般来势汹汹的队伍已快到了眼前,他不禁大吃一惊,脸色唰地蜡黄了,惶惶如惊弓之鸟般的紧着牙关哆哆嗦嗦,语无伦次地一声声颤抖着叫唤:“快,快,快……给我关门!”忙不迭地缩回脑袋来,“砰”地一声让和尚们顶揽上了串杠、点棍,吩咐死死抵住,不许放人进来,说罢就没命地颠回上房去了。 大门外的人群见鬼和尚们露了一下光鼓油胀得发青的猪尿泡脑袋又缩了回去,紧紧把大门关上顶死了,立刻鼓噪起来,纷纷用拳头、砖头像擂鼓似的把大门砸得稀里哗啦山响。几个红铜镣铞很快被铁棍三下五除二“哗啦啦”敲撬断了,后面的人挤不到门前去,就乱叫乱嚷,吆喝助威。 一个中年人挥舞着锈迹斑斑的铁锤,重重敲打在了厚重的大门上。门扇微微摇晃,却纹丝不动。当着众人的面,气得他龇牙咧嘴,使劲往两手里吐了几口唾沫,猛一搓,吆喝一声闪开,抡圆了铁锤敲了上去,一道丝线般的裂纹悄悄生成。“咚咚”、“咚咚”,犹如在擂动一面巨型鼙鼓。“咚咚咚”、“咚咚咚”门板一次又一次承受着痛击,沉重的敲打声和细碎的破裂声交织着,被熙熙攘攘的说话和咋呼声淹没了。 忽然,高门又震颤了几下,几块厚厚的木绺子从门上迸落了下来。一缕火把呼啦啦燃烧跳跃的光焰从门外射了进来,投在寺庙里光洁的石头地面上。 “把门钉死喽!”大和尚惊慌失措地高喊了一声。两个沙弥各抱着几块木板,拿着铁钉,向大门跑去。有个瘌痢头出现在门上的洞外,挡住了跳摇的光线。紧接着,一支渔叉从烂空里伸了进来,一名沙弥躲闪不及,额头被刺中,鲜血喷流,向后躲去,木板“当啷”掉在了地上。又是一声沉重的震响,门上又被夯破了个狗叨了一口般的窝子。原本已钉在门背上的木板条子簌簌跌落。 “没用的东西!”大和尚恶狠狠地骂道。 那两扇黑漆大门究竟有多么结实,安碌碡知道得比谁都清楚——赤手空拳要从前门攻进去,得费许多工夫。 于是,向领头的渔农丢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回身向梁九打了一下请示报告手势,见姥爷点头,回头冲着大伙又招了招手,一声唿哨,当即,疾如西北风似的迈开大步就沿着东墙根儿往后院儿赶去了。 在安碌碡身先士卒的前导下,众人乱哄哄地拥到了后院东角门前面。他运足了力气,飞起一腿踢开了角门,一个箭步就跳进了院子里。几名看门的沙弥见是这样众怒咄咄狂风烈火的阵势,不知道是何缘由,又是什么场面,既不敢管也不能管,肩膀上生疮担当不了地连忙躲到了一边儿树丛里去了,吓得内脏都起了鸡皮疙瘩,心慌意乱,抱头鼠窜了。他一把揪住一个跑得慢的短腿沙弥,命令他们前去打开大门。 众人护着虎眼鸷睛怒不可遏的梁九雄赳赳气昂昂地从正门鱼贯而入,村民们随后也纷纷蜂拥着挤了进去。 渔农们簇拥着挥枪舞刀携风带电,沙尘呼啸冰雹乱抽般般席卷到了后院内的西北角,脚跟甫一站定。 只听得门外“岩岩,岩儿,赵岩妮啊!俺盼得你好苦啊!你……”大叫一声,一个披头散发的老年婆婆在仨媳妇的搀扶下声嘶力竭地扑了进来,接着,冲着姥爷高喊:“梁司令,九青天啊,给俺申冤哪!” 随着话音儿一落,就踣然昏倒在柴房屋角的大桑树下荒草石头堆上,一动也不动了。梁九看着众人将她扶过一边,轻轻放平了,猛掐人中,以便让她慢慢儿苏醒过来。 梁九指着墙根旮旯的数棵杜梨子树下,用低沉浑重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搬开石头,给我往下开挖!” 壮士们一马当先,蜂拥而上,合力抬开大石头,赶紧抡起洋镐,挥动铁锹,七手八脚奋力下挖猛刨起来,土屑飞舞,不到半袋烟工夫,只听得人群里爆发出一声惊秫的喟号——“啊呀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