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伍花朝京事
——公子王孙再访正道,正月良辰恰逢花朝—— · 上回说到:张景年辞别梁山引兵回京,终与故人们一一重逢。但两年来,汴京又有许多变化,少隹的衣冠冢被人围在宅院、卢大夫恩师重病在床行将就木,家中兄长忽然被调往京外,京城里又忽然出来个接管禁卫军的“吕仲圣”……种种事迹表明,眼下的东京城,已需要他重新摸索熟悉,每一样细小的变化背后,很可能都隐藏着他尚不知情的秘密…… 为了探知兄长被调动的缘由,景年将满腹怨气的知交好友重新和好后,相约第二日去拜访张择端,以获得更多详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次日,张择端府上。 阿保为来访的二人看了茶,退到择端后面,抄着手就在香炉边上打起瞌睡来。 甫成托杯品啜,景年却全然坐不住,不待择端坐下便急急开口:“先生!我等今日来,是想问您——” “我知道。”择端拂衣而坐,“自你回了汴梁,我便知你迟早会来。” 景年低了低头:“抱歉……这两年来一直仰赖先生帮助,这次回来,我本也该先登门留帖,待先生闲时再来,如此冒失叨扰、礼数不周,实属不该。” “这有甚么该不该的,我既要帮你,你便无须这几分客气话,开门见山便是。”择端笑,将茶盏搁在一边,“小友啊,你是听甫成说了张载远和吕仲圣的事来的罢。” “正是。”那小辈倾着身子,手里握着茶盏,只任热气缥缈,全无要饮的意思,“先生可知我兄长为何会被调往京外?那吕仲圣又是何方神圣?” “此事虽不是寻常调动,却也没有你所想的那般紧急。”择端道,“前阵子我打听过,你兄长此去是往山东,好似有个地方被山贼占去,将官府赶跑了,童贯便命他带兵前去督察平乱,倒算个好立功的差事。” 景年却总觉得还不大放心:“可兄长已是五品武官,虽不是个实职,但手中执掌的却也是整个汴京禁卫军的统领大权;更何况他又是张邦昌亲信,本属蔡京一党,如何也不算是边角人物——这种小差事,教那甚么吕仲圣做还差不多。” “嗳,你可莫要小瞧人家。”择端道,“我也打听过他,这姓吕的是洛阳人,为人温和,脾气极好,却能在载远走后第二日便不声不响地接管禁卫军京中事务,就连追剿刺客一事亦在他管辖之中……看来此人,不简单哪。” “他这是自此便取代我兄长了?” 景年接连发问,甫成听不大明白,却也跟着一并看向择端。 “非也,临时接替罢了。只是载远位高权大,吕氏本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角色……若是他尝到了甚么甜头,再想教他心甘情愿地将这个位子还给载远,便难了。” 年轻人更往前坐:“先生是说……吕仲圣极有可能趁兄长不在京中时有所动作,以彻底取而代之?” 择端摇头:“猜测而已。” 甫成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便起来给两人续水。景年拿着杯子抿了一口,又心事重重地将自己架在那里,沉思道:“不论他会有甚么动作,只要坐的是禁卫军的位子,便要为张邦昌立功;若要立功,便迟早会对我们下手。但眼下刺客在暗,吕仲圣亦在暗,只看谁先露出马脚……” “嗯,此人以往从未显露过甚么能耐,他会使出甚么手段对付你们,眼下还是未知。因此在他出招之前,你们须小心行事,留心京中局势,切勿落入圈套。” “是,伯父也甚是在意此人,早已派小白暗中收集线报去了。” “老李……”择端欲言又止,寻思寻思,还是继续开了口,“你说起老李,便再听我一言。他这么多年硬碰硬惯了,我却总觉得吕仲圣不像个手段强硬的人——景年,你也快长大成人,在京中事务上,你也多替老李分着些心罢。” 景年“嗯”了一声,仍旧枯坐在椅子上,眼睛盯着手背,手指将杯子来来回回地抟。 “怎么?”择端抬手挡住不知在忙什么的甫成,改叫阿保来倒水,又看向那个心不在焉的,“还在担心载远么?” 他勉强笑笑:“不瞒先生,我出去两年,到了外头才知道想家的滋味。看着人家称兄道弟、手足情深,我一回来,却连手足的人影都见不着,教我怎么放心得下?” “哈哈哈……莫要想太多。”择端明白原委,宽声而笑,“你兄长的事,咱们打听着甚么,便信甚么。眼下载远身边有无数眼睛盯着,非要把这事弄得一清二楚,反倒对他没甚么好处。”他信手端杯,目光却落在年轻人那只残缺的左手上,“毕竟,除去朝中权臣明争暗斗,载远被调动也不单单是因为山贼,而是因为……” 景年疑惑抬头:“因为甚么?” 择端垂眼吹茶,意味深长道:“他自己。” 那刺客循着他的目光扫了一眼自己的手:“先生,我还是不大明白。” “你回来后,已在城内见过老李,对么?” 景年一头雾水:“是,但这和……” 他忽地明白过来。 “等等!先生是说,这两年里,禁卫军并不曾捉到过伯父……难道这才是他被调走的缘由?!” 择端缓缓道:“据我所知,载远在京十余年,唯有近三四年鲜立功劳,更不必说家宴血案之后,他屡失战机,至今未能俘虏敌首……加之朝中权臣倾轧,党争仍旧,再这样下去,只怕下回便不是调动的事了。” “我明白了。这事,我去想办法。”景年咬唇,“先生可知他何时回来?” “总归不会太久,也不会太快。”择端道,“景年小友,你且听我一言。眼下你羽翼未丰,势微力弱,尚不能左右京中大局,但禁卫军那边,载远刚走一月,吕仲圣暂无动作,可见此时是个做正事的好机会,你可万勿束缚手脚。” “是,先生。”年轻人默默地听着,“漂泊了两年,也是时候收收心了。” 交谈渐尾,几人便借着话站起来,预备着往外走。 择端却忽然想起甚么事来,搁下茶盏,轻轻一拍桌子:“啊呀,忘了件事。”他叫住景年,转头看向另一个,“甫成,劳你跟着阿保去趟后面书房。上回你要摹画的卷子已拿来了,你在架子上找一找,一共十二册,且一并带回去罢。” 甫成便利索应了一声,二话不说,与那胖小僮出去了。 张择端再次转过身来,望向景年,低声道:“今日还有事,我便不留你们了。对了,赵甫成已被我调离画学,大约过阵子便要有新的住处。日后你要找他,切记多多留心,不要将尾巴引到他那处去。” “好,”景年点点头,信口一问,“为何要调离画学?” 择端叹了口气,指了指上面。 “蔡京的人还在找他?” “是啊,”画师摇头,“本来已将风波躲过去了,安稳了一年半载,谁知他们还未罢休,又不知在哪里搜着了端倪,竟趁我不在时摸到画学,指名道姓地要找‘甫成’……幸好那日他不知去了哪里,尧臣又出面否认,这才教他躲过一劫。但如此一来,画学也不甚安全了。” 景年有些不解:“他们到底为何要搜捕甫成兄?两年前我便听闻他在躲避蔡京追捕,却不知真相。他倒是也说过缘由,我却觉得有所保留,但再问,也问不出甚么来。” “他说的是甚么理由?” “只说蔡京要豢养他为权贵作画,他不愿意,因此频频躲藏。” “唉,若只是因为这事,他又何必隐姓埋名地躲着?离开汴京也就无事一身轻了。”择端又叹了一声,“既然你不知,那便说来话长了……” 景年将屋门合上:“先生请讲。” “你可知约摸三四年前,蔡京复宠不久,曾被官家赐予一幅好画?”择端问他,见他摇头,便继续道,“那画金山碧水,华丽无比,青绿施法远胜大小李将军,又是官家亲自赠予的长卷,教蔡京宝贝得不行。却不想才到手不久,便被人掉了包,连同他手底下的一名画师一起,在这京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竟有这种事?莫不是刺客干的?” “与刺客没甚么干系。”择端道,“御赐长卷被盗,朝野皆惊,谁也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小贼敢在蔡相手中偷窃珍宝。可不出几日,便有人查出是那失踪的画师窃走了那画,而那画师也正是那画的作者——” “——甫成兄?” “不错,正是‘甫成’。” 景年讶异:“他画得出能被御赐的好画,这我信,可他怎会行偷窃之事?” “我也不解,但同为画师,我却隐约觉得,问题出在‘御赐’二字上。”择端留心听着外面的动静,“还记得我曾与你说过我那幅画的事么?我画了整整一年,原想警醒官家留心民情,却不料呈图上去第二日便被赏赐给向氏家主,全然不曾起过它的作用……甫成也曾有过一样的经历。”他顿了顿,“只是他经历的那些事,大概实在不是一个十七八岁心思天真的孩子能承受得了的……” “我见过甫成兄如何宝贝自己的画儿,想来他若也呕心沥血地画了一年,却要眼睁睁见着那心血被赐给权臣作了恩荣,确是委屈了。” “不止。我做长卷一幅,尚是出于本心,可他却是在蔡京有意教唆之下,将一腔热情……甚至是全部的心力,全画在了那幅金碧辉煌里。而待他真正明白蔡京要他进献这画的用意之时,画也已被官家再次作了天大的恩宠——一年来日日夜夜的心血,变作蔡京案头耀武扬威、宣张圣宠的俗物,如此落差之下,他宁愿铤而走险,也不愿让自己身上留下侍奉权贵的污点,倒是极有风骨的。” “甫成兄本也不是普通的身份,画得又极好,他的画被用来赏赐倒也不稀罕,反倒比寻常的好画更显珍贵。只是我只知他清高惯了,却还真不知是因为这样大的事逃出来的……” “知道便可,不必再往外说。”择端将手指竖在唇边,又道,“我说这事,只是觉得奇怪。原先蔡京知悉是画师本人窃走长卷后,不知碍于甚么关系,消停了许久;可眼下不知是不慎暴露,还是谁人走漏了风声,不仅引得蔡京重提此事,竟还教他们留意到他这作假的身份上了……唉,我只怕若蔡京再借势起甚么风雨,到那时,以我微薄之力,万死也难保这个孩子了……” 景年正色:“先生cao劳了,这事我当得。我与甫成兄知己一场,又辜负他许多恩情,往后兄弟会必会保他与先生平安无虞,绝不会教那帮权臣越法谋私!” “我要保他,本没甚么缘由,无非是同为画师,同病相怜,又见红尘俗世里还能有这样一颗不染尘之心,实在教人怜惜。只是……”择端向他拱手,年轻人急忙还礼,“实在也要辛苦你了。” “先生大德,还请万勿与景年客气。” 择端还欲言语,却听门外一阵快活的脚步踏踏地近了,便摆了摆手,止住二人话尾。 “正道先生!”阿保才推开门,甫成便兔子似的跳了进来,手中抱着一大叠柔韧的熟宣,手中又额外抓着本画谱,神采奕奕,“正道先生!我找了好半天,却见书架角落里有个落灰的谱子,我一瞧,却是一套极有生趣的小品,不知先生舍不舍得借我一摹?” 择端同景年对视一眼,回头看他,笑道:“你竟将我年轻时的册页也翻出来了。也好,这旧物留在我手中没甚么用,你喜欢,便拿去品玩罢。” 甫成认真道:“我可不是贪图先生的东西,回头还要送还的。只是这笔法大胆得有趣,比陈学正画得高明多了,我要好好琢磨一番再还给您。” 接着,又想起二人本要告辞,便不肯多说闲话了,只向好友道:“对了,景年兄弟,先生还忙,咱们也别多叨扰了。我方才听见街上许多叫卖花儿的贩子,咱们也去瞧瞧,置办些花儿罢!” 景年一时没明白:“置办甚么花儿?” 甫成笑道:“你过糊涂了?二日之后,便是花朝了!” 花朝?开封府向来在二月十二祭拜百花,原来眼下又已是这等欢喜时节,这才开了头的一年,竟也已不知不觉过去一月了…… 从前的花朝节,他从未正经过过,不是在东奔西跑,便是跟着伯父忙里忙外。这种闲人的日子于他而言,并没有甚么有趣的地方。但现下,难得时光大好,若不趁此良机偿还知己那盼了两年的风雅之约,往后只怕还不知有没有机会能还清了。 景年便笑答:“好!我也跟着甫成兄过一过这富贵的日子。” 旋即向择端拜别,退出门外,同好友笑笑闹闹,出门跨槛,步入人群,向北市集而去。 · 又二日,京中花朝节。 · 二月十二,开封府已是一片早花争艳。州桥里外早早地摆满了卖的摊子,绢花鲜花琳琅满目,朵朵上头洒着香气喷鼻的香药水,薰得游人满衣香。 再瞧去,邻近的桑家瓦子里也热闹极了,打着酒听说话的、算卦的、牵着骷髅儿出来卖艺的应有尽有,喧闹地仿佛要将年节没过够的热闹重新烘开似的。那张家二郎同好友便在瓦子里走,头上都戴着簇有大有小的花儿。高个儿的一头红;矮些的讲究,拿鹅黄新绿天青相间着插在鬓旁,明丽极了。 两人在瓦子里闲逛,这儿站站,那儿听听,没多大会便在人群里挤得饥肠辘辘,便由张二郎出钱,在就近的月春正店要了个二楼临窗的位子,叫了几盏寻常不大舍得买的吃食,打起牙祭来。 正吃着新上的鲤鱼细脍,没多时,甫成那厢忽地竖起耳朵,朝酒楼外发出sao动声的一处望去,继而回头笑道:“哎哟,外头有两个小孩儿和花贩子搡起来了。” 景年往嘴里大口大口地塞着脆生生的鱼脍,含糊不清道:“且听个乐子。” 甫成便继续看,又道:“那贩子脾气好大,要那小孩儿赔钱呢。” “赔甚么钱?”景年给自己夹了块肥rou。 “撞翻人家摊子了,”甫成瞥了一眼还在大吃的好友,“那小孩儿瞧着不是个富贵的,大约身上也没有甚么钱罢。” 话音刚落,他又低呼一声:“哎呀!坏了,打起来了!” 景年努力咽下一口羹,咳了两声:“谁打谁?” 甫成撇过脑袋瞧他:“两边都动起手来了——你且吃了这口再言语……头发都进了碗了!” 那没吃相的抹抹嘴,凑过去也看,看了半天那底下的动静,抱着胸,煞有介事地评点起来:“哟!那小孩儿瞧着才十一二,这几巴掌还有些练家子的味道。嘿,那贩子还束发,我看也是十五六岁,怎么打起来却胡乱出招,像个痞子……好么,这一拳打在旁边板子上了,再这样胡打乱闹,怕要伤着自个儿的筋骨了。” 甫成失笑:“你竟还瞧出门道来了,果然也是个打架打惯了的痞子。” 景年又舀了一口羹,正悠哉悠哉地吃着,忽听那处一声尖叫伴着哭声响起来,引得二人同时撂下筷子,再次探头出去。甫成惊呼道:“呀!那贩子生歹心了,见打不过,竟去打那小孩儿的弟弟!” 远处那片sao动里,花贩子正提着拳,四处撵着那个更小的孩子,四周壮年纷纷阻拦,那起先大点的孩子也极力去护,却拦不住那莽撞的少年贩子一身蛮劲,竟教他把那豆丁似的娃娃跌跌撞撞地撵到了人来车往、混乱不堪的瓦子附近。 见状不妙,景年早停了鼓鼓的腮帮子,拿袖子将嘴巴一抹,退开凳子便站起来,口中低声道:“不好!这附近人多眼杂,车马忒乱,再没个拦他的便要出事了。甫成兄且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 说罢,顾不上周围食客大呼小叫,这年轻人甩起前襟一猫腰便从旁边窗户钻了出去,在二楼外墙挂身片刻,便蹬墙一跃,直直落入人群缝隙里,不待游人让出空子,起身便如猫儿似的扑向那受惊乱跑的小不点,一把将他从纷乱的腿脚鞋靴里薅住,又转头挡住那怒气冲冲的少年贩子,大喝道:“住手!” 方才那大些的孩子也赶来了,瞧着这剑拔弩张的势头,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朝那高个子大侠手里的小孩呼叫道:“小翻、小翻!莫怕,不要乱动!” 景年瞅了他一眼,觉出那少年还在使蛮劲,便手上发力,将他腕子卸了个脱臼,又随即给他复了位,便听那贩子痛叫一声,抱着手倒在地上,打滚呼号,憋得满脸通红。 “起来!”年轻人喝他,“我没见过你,你是哪里来的贩子?” 花贩子只顾着痛叫,反倒那大点的孩子却更加紧张地看着牵着弟弟的那只手,生怕那凶巴巴的一个用力便也将他扯伤。 景年见那打滚的不肯起来,便要拉着小孩儿走。谁知那痛叫的少年竟一骨碌爬起来,恶狠狠道:“甚么鸟人也,管你老子的闲事,活腻了你!有种的,再打你老子一拳!” 说着便扑上来要揍,那刺客当即撒开孩子,一闪身跨到前头,迎着那厮便给了一拳,正打在他那脏兮兮的鼻梁上。那厮便整个人被打飞回去,转着圈地滚到方才那大孩子脚底下,再起来时,已是满下巴的红鼻血,噼里啪啦地往嘴缝里淌。 这招见了血,旁边有人要拦景年:“好了好了,哥儿,点到为止,莫打出人命来!” 那倔的本就知道少年贩子不会善罢甘休,正愁没有理由好好收拾他一顿,干脆趁势道:“这小子是个野路子,他愿意教训我,我岂能不捧捧场?不过我看也是,这厮只会欺负小儿,若我多打两拳,要他不慎横尸街头,教我吃官司、蹲大狱,那可不行!” 话音刚落,那贩子果然脸色一红,喷着鼻血便冲过来与他拼命。方才那大孩子赶紧一把护住弟弟,却并不走开,反而挪了几个位置,悄悄观察起拔刀相助的大哥来。但见这位大哥一双碧眼怪稀罕,手中捏的拳头却如沙包般大,砰砰砰几声擂得贩子像个软沙麻袋,打得连怪叫声都被闷在嗓子眼里,心中便忽然澎湃起来,手掌儿也跟着捏成拳头,暗暗地给他鼓劲。 三五招过去,胡打乱闹的少年落入下风,那大侠却毫发无损,反倒教他脸上脖子上都留了大块大块的淤青,狼狈得很。他还要再打,却被人提着领子一下掼在旁边空摊子上,还没起来,又被抓着前襟薅了起来,那人的脸便居高临下地凑近了。
“玩够了么?出声说话!” 少年贩子艰难地点点头,他有点怵这个招招杀意的大哥了。 “有怨报怨,有仇报仇,欺凌无辜,算甚么好汉?”景年提着他的领子,一字一句道,“你若真有能耐,便莫在这里耀武扬威,有本事的,便把咱们边关那些蟊贼打出去,这才叫你的本事!” 少年被唬得一愣一愣,没敢还口,待他松了手才敢爬起来。 见他一时应是不敢再随便与人动武了,景年便要撤走。谁知一扭头,却看那两个小孩儿一前一后地站在自己身边,伸手拦着,那大些的张口便道:“好英雄,你是甚么人!我要同我师父说你,你救了我和小翻!” 景年往外走:“我不是甚么英雄,你是甚么人?瞧你倒也有两下子,不像会挨欺负的模样。” 那大孩子便努力跟上他的脚步:“英雄,我叫小飞,这是我弟弟小翻。我们两个今日是头一回往东京城里来,碰上这事,好叫人害怕……” “你是哪里人,可与爹娘一同来的?” “我们是从汤阴县来的,”小飞道,“周师父带我们过来的,可我却同他走散了。” 景年不禁有些挠头,他可太晓得走散的小孩儿有多难寻见大人了:“你告诉我你大名是甚么,年纪有多大,我帮你问问去。” “我姓岳,叫岳飞,今年要十二岁了!”那男孩道,“英雄不必辛苦,师父说过,要是走丢了,就去州桥头上等他,我们只是想悄悄在附近玩一会儿的,却给英雄惹麻烦了。” 景年笑道:“怎的一口一个‘英雄’的!我可不是甚么英雄。英雄都是干大事的,你把武功练好,将来便去做这英雄,以后也能保护跟你一样的小孩儿了!” 岳飞懂事地点点头:“好,我也想做能保护小孩儿的男子!” 景年被这认真劲儿逗得更开怀:“只怕你能保护的可不止小孩儿呢,且快些长大罢!” 一路从瓦子里出去,一路闲侃,州桥桥头已近在眼前。年轻人不欲面见他们口中的“周师父”,临时寻了个就近的兄弟暗中看护,便同岳家的娃娃们分别,匆匆地要往回赶。 哪知才往回走了没多远,便有一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蹭蹭狂奔而来,挡在他面前,扑通一声便跪下磕头,口中大叫一声:“大哥!你收我做徒弟罢!” 景年一看,这正是方才那个少年贩子。他只婉拒几句,抬头见好友正站在远处正店门口望这眺望,便要走。谁知那少年再次拦在他面前,再拜道:“师父!” 刺客无奈道:“我不是你师父。你摊子上的花儿不要了?快去看你的摊子罢!” 少年道:“我不!你拳脚真厉害,我要拜你为师!师父,你肯教我打架,我便把我的绢花全都送给你!” “我才不教你打架,”景年被缠得没办法,看好友已经快走到跟前了,便将他拽起来,拍肩道,“你又叫甚么名字?得空我去给你找个打架更厉害的人做师父。” “我叫豆帅!挂帅的帅!”少年顶着一脸鼻血淤青,兴奋道,“叫我小六也行,不过我家已经没人了,就我一个,所以我也叫豆老大!” “你家是哪里的?” “我没家,以前一直住在虹桥底下!” 景年便道:“好,那你现在便去桥南,找一家‘向氏珍玩铺’,认那向大掌柜做师父去。他要不收,你就说是有个蓝眼的哥儿要你来的。” “当真?” 豆帅有些怀疑,他晓得向掌柜,却不知道向掌柜打架比这人还厉害。 景年笃定:“那当然,不信你再问问我的拳头。” “我信你!我信我信!”豆帅赶紧挣开年轻人的手,拍拍衣裳抹抹脸,一溜烟地转头便往南跑,连州桥的摊子也不要了。 甫成走过来,望着那少年的背影,担忧道:“我觉得你在骗人……” 景年嘿嘿一笑:“那可不是!我是想给他找点正经生意做。老向年轻时也是个霸王,不然脾气怎敢这么臭?嘿嘿……不过他这一去,保准要挨骂,若他受得住,真能做成老向的徒弟,那倒也是个可塑之人,我也愿意教他几招,不拿去欺负小孩儿便是了。” “也是,找个好去处,总比在桥下讨生活强。”甫成道,“说起来,自去年起,我总觉得城里无家可归的乞儿好似又多了些,可这里日日夜夜都这么热闹,时时见那些个公子王孙呼来喝去,车马煌煌,豪掷千金……两厢对比,教人有些不是个滋味。” “莫担心,我回来了,便不会教这些落魄之人受欺负。” 甫成便笑了:“你这真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了!” 景年道:“甫成兄又在试我文采了。我却觉得不止,后头还有一句吾庐独破受冻……” “嗳!”画师打断他,“到这就够了,年纪轻轻的,少说那字儿!” 刺客一愣,旋即笑答:“这有甚么,不说便不说了。甫成兄,这儿人忒多,又都瞧了方才那场闹,别再引来禁卫军了。我也打得渴坏了,咱们且去前头说话棚子里歇会罢。” 甫成欣然应允。 二人便离开人群,去州桥另一侧的瓦子里继续消遣去了。 · 与此同时,汴梁城北,百鹤堂。 “师父……师父!”裴荇小声地叫着才回来取药的卢湛,一手扒着门框,一手指着外面,“那个背着两把刀的人忽然跑来了,非要见您不可,说甚么要您给看一看病症……我拦不住,他说瞧见您回来了……” 卢湛飘飘然地从后院探出身子,拿一双疲惫的眼睛止住首徒呼唤,轻轻道:“把药拿给他……就说我太累,已经睡了。” 裴荇便回去了,不一会又跑回来:“师父,那人说不是要拿药,他非要您给看看……好像是说从初九初十起便一直心口疼,晚上睡不着觉,成宿地做噩梦,还老梦见一具亲人的尸体……” 卢大夫叹气道:“我知道了。——以后我回来,你及时关上前门……我眼下是没甚么精力看病了的。” 裴荇低头:“是,师父一个人照顾师祖这么久,实在辛苦了。” 二人一路行至前堂,卢湛拢发抬头,却见逆光处歪歪斜斜地倚靠着个遮面男子,神情痛苦,正是平素凶神恶煞般的禁卫军双刀执法使,郑柘。 “大夫……”他缓缓开口,“初九开始,到今天,我已经连着三夜梦见死人了……大夫,你管我瞧瞧罢,我实在怕了那个梦了。” “杀了这么多人,怕一个死人?”卢湛看也不看他。 “是那些该死的也就好了……”郑柘紧紧攥着心口,“可我梦见的死人,却是我在世上仅有的兄弟……无缘无故的,为何会做这种梦?大夫,你可给瞧瞧怎么化解这做梦的怪病?” 卢大夫只是嗤笑一声,也不知是笑谁,只是信手拿了早已制好的一包解毒丸。 “你哪里有什么兄弟?你早就不会再有兄弟了,郑执法。”他道,“拿着两回倒的解药回去罢,往后取药,我要不在,自己在碾盘下面拿便是了。” 郑柘攥着衣襟,瞧他瞧了许久,终究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反倒把后面的裴荇更吓了一跳。他便收起药包,缓缓撑起身子,道了句谢,便掩住眼中的失落,退出了医馆门槛。 “你不给瞧病,我便走了,多谢大夫。” ——双刀消失在小路尽头。 卢大夫忽然喉头一甜,猝不及防地吐了口血。 “师父?!”裴荇赶紧上去搀他,“师父,您太累了!不要再劳神这些了,我扶您去休息!师父……” 惊慌的声音回荡在堂中。 卢湛却只是摆摆手,拿巾子擦干净,游魂般孤零零地飘回后院。 只留下愧疚的裴荇呆在前堂,手足无措,坐立不安。 · · *童贯:为本朝枢密使。 北宋中央官制中,枢密院与中书门下、三司分别掌管军事、行政、财政大权,其中中书门下下设同平章事与参知政事,共同分权。枢密院则与“三衙”即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共同管理禁军。 其中,枢密院可调兵不可统兵,三衙可统兵不可调兵,因此此处张景弘被调动并将统领手下禁卫军部队平乱这一行动,是由枢密使童贯与殿前司高俅共同决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