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拾水泊梁山
——八百里初见小洞天,洛阳别再遇蓟州客—— · 上回说到:五里镇平安聚首后,景年斟酌考虑,在获知张择端将尽可能为其掩饰去向后,决定跟随宋沅落草梁山。另一边,东京城内,禁卫军小统领张景弘在府邸中迎来了禁卫军影卫唐妤与一名新的心腹——“郑柘”。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本回分解。 · · · 自青州府打马西去六七日,宋沅景年一行人终于进了济阳郡。待城关休息片刻,几人催马入了荒郊,又奔行将近半日,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来到济阳远郊一滩芦苇荡。 见打头的宋沅与张横停了马,景年便也勒住缰绳,打量起眼前这片芦苇荡来。只见荡边乱苇重峦叠嶂,从犬牙交错的岸畔一气长到湖水里头去,绵延不绝,将苇丛间本就狭小的水路遮得只剩丝缕缝隙;再瞧这芦苇高高壮壮,若不是马将人驮得高了,只怕下了地,连人也要矮它一头。 正望着,听得后头张顺、燕青与鲁大哥都要下马,景年猜是到了地方,便趁着下马的功夫往远处眺望一眼,却只能看见芦苇荡上烟波浩渺,一片白白雾气迷人眼睛,别说甚么梁山了,连个湖心岛也瞧不见。刚要去问话宋沅,便见她已回了头朝他招呼:“哥儿,快快下马,咱们到了!” 景年便上前:“宋沅姑娘,梁山该不会就藏在芦苇荡里头,怎的连个影子也看不见?” 张顺将几人的马儿牵给燕青与鲁智深,在后头笑:“兄弟当咱们八百里水泊是说笑的,藏个山头可不难。从这行船进去,走个百十里,包你一睹好景致!” 说着,便喊了张横同在前头引路:“走,往码头去!” 景年便让了一步,在宋沅后头跟着过去:“小乙哥与鲁大哥牵着马往岸上去了,不用等么?” 宋沅在前头答:“他们有旁的事,要往杏花村去。我几个带你先见了山上兄弟,认认门路。” 那张横张顺兄弟两个走得飞快,跑到码头拖出两条小船来,一人撑了一个下水。 那船头离岸边有三四脚的距离,一脚怕要踩空,张横便伸手拉着宋沅过来了,张顺却只在自己那条船上一叉腰,看着景年笑:“兄弟,你轻功利索,且自己稳稳上来!” 少年知这哥哥有意考他腿脚,便也不怵,笑答道:“这有何难!”只将包袱系稳,在码头上退了两步,继而发力轻跃,轻轻松松便跃上了船身。 然而一只脚才落了地,船身便如被人狠蹬了似的左右摇晃起来,在水中起伏歪斜,荡漾开好大一圈水波。景年晃了半天身子,好容易一手扒着船帮站稳了,便发觉脚下却一忽儿一忽儿地使不上劲,脑袋也晃悠悠晕乎乎地没个着落。 张顺却在另一侧船首站得是纹丝不动稳如泰山,撑着桨哈哈大笑:“叫你稳稳上来,你却把船儿往狠了踩!” 宋沅也在旁边船上笑,张横在一旁朝张顺喊:“岸边风浪小,兄弟,把船撑开去,给他长长见识!” “哥哥,你且看着罢!”张顺乐得一口答应,也不知听没听见乐不可支的宋沅说了赛没说的两声“别吓唬人”,一杆子就将船急急撑远了码头。 方才晕乎的劲儿才缓罢,两边芦苇已是飞也似地后退起来。不多时,苇丛渐远,水位见深,近在咫尺的湖面忽然宽广。 望着一眼看不见底的水面,脚下又没深没浅地不是个实地,景年心中多少有些紧张。 张顺眼尖,一面撑船,一面喊他:“年哥儿,你怕水?” 景年哪肯教他们看扁,立即答道:“水可没甚么好怕,我却也在大河里钻过猛子!” “哎!说甚么话,快呸两声!”张顺立刻正经起来,“我可不是激你,这话可不该说。你再胆大,也得怕水!你怕水,水才不会要你性命。这水可不经玩笑!” 那少年挨了训,又看水看得发晕,便摇摇晃晃地抬脚,钻到船蓬里头坐下,腹中微微有些不适:“多谢哥哥提醒。” 张顺划了几划,与张横暗暗比起速度来,嘴上却不闲着:“这可不是吓唬你,年哥。我与哥哥自幼长在浔阳江里,见了许多淹在水里的渔人,个个游水比我们游得还要好。你知道么,越是怕水的,越能活着回来,我与哥哥怕了二三十年,反而出了江州那小村子,到这里教练起水军来了。” 水面上风稍稍大了些,小船上下起伏,摇摆前行。景年胸中不适渐渐发作,又怕人低看,不好明说,便只望着漫无边际的湖面,答道:“——梁山水泊广袤,真也是个教练水军的好地方。” “是啊,”张顺用力撑了一把水底,拉上来蒿竿一瞧,水痕已经到了竿头,“哟,到深水处了。年哥儿,我瞧你不是水边长大的,你若要学水上功夫,往后便可跟着水军行船cao练。练他个百八十回后……嘿嘿,水再深,也不过洗脚!” 听无人搭话,张顺往篷子里瞅了一眼。却见在岸上还生龙活虎的景年小哥眼下满脸发白,双唇紧闭,蔫如一条破了鳔的鱼;胸口似有淤堵,正捂着太阳xue抱膝坐在舱内小凳上,当下了然:这厮怕不是头一回上船,湖中有些风浪,他要发晕! 浪里白条便笑着喊他:“兄弟,你若晕了船,只管将耳朵堵起来!” 景年依照做了,张顺又喊:“闭上眼,靠着舱板,莫要想水!” 那少年便皱着眉将眼闭上,后背紧靠船舱,身上稍微好了些许。可脑内却如何也无法将幽蓝的湖水驱赶出去,只要一动念头,眼前便是愈发深邃的大湖。湖上风吹浪涌,波涛滚滚,眼前茫茫无际,看不见一处岛岸,身下这条船虽有会水的撑着,却犹如汪洋大海中之一叶,轻吹可沉。 那张顺在前头和张横呼应着喊起了号子,一唱一和,欢快高兴。但在黑暗中,景年却分明觉得那风浪忽然大起来,将轻晃的小舟掀得是忽而升上半空又倏然落下水面,腹内晌午吃的东西也跟着滚筒儿似的在嗓子眼儿打转,只得紧紧抵着身后舱壁,心内乱七八糟念了一通安慰话,想完猫儿想狗儿,就这么苦苦撑着。 撑得快要吐出来了,这郎君正想着何时才到地方,便听耳边传来一声的“到了”。霎时间,景年如临大赦,脑中兴风作浪的大湖骤然归于平静,舟船安然流淌在镜泊之上,凉风习习,水波不兴。 “瞧瞧罢!咱们风景这边独好,过会靠岸了,可没得看!” 听掌船的一声喊,他睁开眼睛,缓缓往外看去,登时便愣住了。 原来方才的芦苇荡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依旧一望无际的大湖之上,取而代之的是东、南、北方三座沉默似巨人的大山,高矮远近,错落有致,正随着行船而缓缓靠近四人。 定睛细看,那主山上树林苍郁、野兽嘶鸣,绝壁摩崖,石凿斧劈;两座从山亦不输减分毫,山腰琢洞、怪石嶙峋,看似人迹绝径,却分明明隐着一口骇人杀气,好似山间埋伏有雄兵百万,只待一声令下,便会倾巢而出、箭指来客,端的是气势磅礴、凶煞凌天。 “这是……”少年看得呆了。 “喏,”见景年钻出篷子,张顺一脚踏在船首,手扶蒿竿,偏了偏头,“梁山。” 和风吹拂,斜阳西垂。 景年负剑立在船头,在风中望着梁山。 他忽地回首看向西面来处,但见湖面微波粼粼,天上垂阳,满目金光,哪里还有芦苇荡的影子。 …… “哎呦,看看谁来了!”宋沅在旁边船上也钻了出来,朝着岸上哨岗挥手,“喂——小七!小七!” 脚下一震,景年回头一瞧,竟是靠了岸。那岸上立着个着棋子布背心的汉子,头戴黑箬笠,手提一把蓼叶枪,状若放哨,先扫了一眼面生的景年,又迎着宋沅几人过来:“沅姑娘,你可回来了!后头这是……” 宋沅看他在意生人,便将那少年郎引过来介绍:“小七,这是景年,打东京落草来的。前阵子救了我一命,眼下没有去处,便来做咱们兄弟!” 又对景年道,“景兄弟,这位是‘活阎罗’阮小七,跟着另一位叫童猛的守着咱们西北水寨。日后你要从这里走水路出去,可要多打打交道。” 景年忙抬手:“小弟景年,见过哥哥!” 阮小七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几眼,便用力拍了拍他肩膀,大笑道:“哈哈!好个英雄儿郎,你竟救了我们沅姑娘!”也回了礼,称他为兄弟。 张横、张顺系好船过来,几人寒暄几句,就要往村子里走。阮小七还要当值到入夜时分,便只约了下回吃酒,放了几人到寨子里去,四人便牵了马,自林间马道上了山。 一路走过二三个小山头,未出二刻钟,前头山上终于隐隐约约地露出一杆大旗来,迎风飘扬,上头写了四个大字:替天行道。 瞧见这般光景,景年心知快到了山寨腹地,也不多话,只紧紧跟着宋沅策马奔行,一路流星飒踏,奔着大旗而去了。 梁山山寨说小不小,待宋沅带着景年在忠义堂上见了以军师“智多星”吴用、梁山水军头领“混江龙”李俊为首的一众兄弟,天色已晚,寨子里早已上了灯。 那些个好汉一见来了新人,一个个地都围过来了,七嘴八舌地寒暄招呼,不是打听年纪、名姓,就是过问他犯了甚么事、触了甚么法,还有的好生八卦,拉着新来的兄弟便问讨未讨着媳妇云云。 如此将他纠缠了大半晌,几个没班差的兄弟便要吵着开坛酒来吃。宋沅知他们收不住性子,趁了吴用差人打扫居所的时机,想着景年那厢舟车劳顿的定要疲了,便告辞众人,要领着他去歇息。 遭了半晌的问,景年热得直冒汗,衣裳满是一股汗味。待跟着宋沅在山上一走,风一吹,竟打了个喷嚏。 那宋沅赶紧照应道:“景兄弟,今儿你可折腾坏了,赶紧回去歇息。当下我家大哥二哥皆不在山上,便也不急着见他们,只是今晚这帮兄弟个顶个儿的热心肠,我帮你拦几天,你歇够了,也要同他们多走动走动。” “多谢姑娘处处照顾。我倒不累,一下子见了这么多哥哥,心里高兴得很。”景年揩去头上汗,将包袱在手里提着,确是副兴奋模样,以致还有心思闲侃,“说起这些兄弟,我见个个都有个响亮诨名儿,不知同是山中豪杰,姑娘有也没有?” 宋沅道:“自然有。我宋沅一人一鞭走南闯北,混得江湖人称我一声‘小桂英’,倒也不俗。”又笑问,“你呢?景兄弟,你可有么?” 景年摇头:“没。”继而道,“若是有朝有这么一个喊在嘴上,倒也听着漂亮。” “嗐,自个儿取一个便有了。自己愿做甚么人物,自然只有自己叫得准。”宋沅晓得他这年纪的会羡慕诨号,正劝了他两句,便听着前头响起一声喊: “哟,沅妹!” 二人双双向前望去,竟是异口同声地开了口:“时迁兄弟!” 宋沅话音未落,便扭头瞧景年:“你也认识?” 那“鼓上蚤”时迁穿了一身黑,从山道上走过来,好似正要出门。到了两人跟前,朝宋沅推掌招呼了,便向景年讶异道:“这不是咱们东京的年二哥!——哎呦……好久不见,今日竟上了梁山了!” 景年也朝他拱手,打过招呼,向宋沅解释道:“宋姑娘,这位哥哥我认得。我与时迁兄弟在洛阳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却在这里碰上了。” 时迁也附和道:“是是!时迁我本是蓟(Jì)州客,沅妹晓得。后来又险遭衙门捉拿,是他伯父出马救我于水火,我便在蓟州为他们效了一年半载的力气。这上了山来,弟兄们一忙活,我倒疏忽与年二哥联络了!”又扭头向景年,殷切道,“导……啊不,你家伯父可好?” 那少年脸色稍微沉了一分,未待作答,宋沅已在一旁欣喜起来:“好哇,竟还有这番脉络!如此说来,景兄弟与咱们山上还颇有渊源,岂不是更好了!” “是、是,”时迁察言观色,应和两声,忽然开口提了个议,“巧了,方才小乙叫了兄弟几个去石碣村吃rou喝酒,我又与年二哥一年未见,不如今日便借花献佛,一起去吃顿好饭?” 景年捉到他与自己使了个眼色,知他有事与自己说,便点头道:“我也饿了,便不知小乙哥怕不怕破费。” “哈,他那点儿私钱可请不动咱们几个。不如这样,总算今儿高兴,让姑娘我来做个东。石碣村的烧鸡熏兔最是美味,眼下还不太晚,我便再喊了横哥与顺子来,权当是兄弟几个的接风宴了!”宋沅正在兴头上,干干脆脆应承下来,抚掌道,“景兄弟,还有力气走动么?” 一听村子里有好东西吃,景年确也馋了,便笑道:“可不敢小瞧我,若是论吃东西,莫说还有力气走,只怕等下要将姑娘吃穷了!” 三人便笑作一团,叫了张横张顺,与时迁下山,找燕青玩耍去了。 半个时辰后,石碣村内。 酒家闺女将好酒好rou一一端上桌来,好汉们连吃带着吆喝,为景年接风洗尘。 过不多时,那阮小七和张横吵吵着要划拳,宋沅也乐得凑热闹,便叫店家分了两桌,一桌游戏,一桌吃喝。 景年与时迁对坐,见旁边没人,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凑近了些。 时迁放下酒菜,神色收敛,低低问道:“年二哥,方才你脸色想变,哥哥心里没底,也正有事要问你——你好端端在兄弟会待着做刺客,怎么突然要落草梁山?东京还好?导师可还好?” 景年因叹道:“时大哥,你是蓟州兄弟会的主事人,我不能瞒你。正月里蔡京老贼家宴生变,京城派人追剿三月,咱们折损严重,折耗了不知多少人手……” “这……这……”时迁捧手皱眉,“你看看,你看看!生了这么大的变故,我却被山上差遣在外……” 景年打住他哀叹:“开门见山,我来此地不为别的,水泊梁山好汉众多,我想借去一支精锐,重振东京兵马。时大哥,这事你看能不能成?” 时迁稍一寻思,摇摇头:“二哥啊,不是我泼你冷水……都说一山不容二虎,梁山气候渐成,正是用人之际,岂会容你轻易将兵马借走?便是借走了,东京城里一点散兵残将,又怎好服众?” 景年抿唇听罢:“倒也是。”他想起在五里镇时宋沅几个挤眉弄眼,始觉出他们竟比他还要早生出了拉人入伙的念头,果然是山上要人。如今既说梁山如日中天,想来贸然请走一批精兵良将也着实是难成之事。便将筷子撂下,没了胃口。 “哎!别急着丧气。此事倒也不是没有旁的法子,我有一计。”见他面上有些黯然,时迁悄悄看了眼玩得正开心的宋沅,眼睛滴溜溜一转,又将脑袋凑过去,小声道,“这半年来,上了山的兄弟都在暗中观望风向,军心不甚稳固,你若要运作,当趁此良机。” 景年奇怪:“我瞧大伙日日闹作一团,‘军心不稳’怎讲?” “哼,那可未必。”时迁道,“别看梁山人人都尊那宋江宋公明一声大哥,但要正经论起位次,咱们至今群龙无首。你道怎地?山上才去了个晁天王,又来了个卢俊义。那姓卢的可不是等闲之辈,他一来,谁能坐上头把交椅还没定数。山上对宋江大哥有服有不服,如今二虎相争,他们谁傻?都等着见风使舵,要给自己铺个好路呢。” “卢俊义……”景年琢磨,“小乙哥倒频频提起,好似说是原先家主,恩重如父,看来也是个英雄好汉。”又忽然想起些闲事,打听道,“对了,时大哥消息灵通,可听说过卢俊义此人在东京有甚么亲戚没有?” “卢家在河北家大业大,想也得有上一两个。”时迁想了想,“小乙好像说过一回,说卢氏宗族里有个甚么人,在汴梁做见不得人的生意,许多年没有来往,不敢轻易认亲——哎,这事你可别往外说,要丢他们家脸面的。” 景年便“噢”了一声:“晓得,要是做黑买卖的,我也不认得。” “言归正传,”时迁捡回方才的话尾巴,“——眼下两位哥哥都不在山上,你若有心,便趁早计划。等他们一回来,甚么事也不好办了。” 景年思忖,继而苦恼:“唉!话是这么说,我也明白。可我初来乍到,虽是急着要人,但没甚么依凭,就是那两位不肯回来,又哪里说得动这么些兄弟与我走?” 时迁挤挤眼睛:“想些办法,总不至于一个也拿不下。”他拿筷子往身后宋沅的方向点了点,“哥哥给你个主意——瞧见她没?” “宋沅姑娘?她怎么了?” “她不愿与旁人多说,你时迁哥哥却知道。她不是别人,正是宋江之妹!”时迁神秘兮兮地凑过来,拱了拱他,“——想不到吧?你自个儿琢磨琢磨!” 景年眨巴眨巴眼,倒不觉得意外。这一路上多少兄弟见了宋沅都是礼让有加,个个口中又都叫着宋江哥哥,再联想起宋姑娘在破庙里的牢sao,想不将这两个姓宋的猜到一处去也难。便道:“早瞧宋沅姑娘魄力非同凡响,又真是个有份量的……时大哥的意思莫非是,我可将此事去与她打个商量?” 时迁见点通了他,却忽而摇起头来了:“我岂能甚么事都知道?这话是你要说,可不是我教你去问的。” “——问啥?” 还未等少年再答,桌边突然响起一个饶有兴味的声音。两人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却见是宋沅不知何时已经过来了,正叉着腰,打量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的两个人:“瞧你俩嘀嘀咕咕好一会儿了,说甚么悄悄话呢?” 时迁立刻站起来,指着景年,脚下准备开溜:“沅妹,这可不关我的事,他、他要找你问事情!” 说罢,抬脚便跑到一边去了。 “嗯?”宋沅便坐下来,拿了块东西吃,“景兄弟要问甚么?” 景年欲言又止,将手里自己那块馍馍捏来捏去,好半天才挣扎着开口:“此事不大好说。” “嗐,说便是了!我可没有听不得的话。”宋沅抓起筷子,又要吃一轮。 “实不相瞒……”少年局促地捏了捏手指骨节,暗下了决心,忽而坐正身子,严肃道,“宋姑娘,我想向梁山借兵。” 宋沅一愣:“咦?”继而咽掉食物,“借兵?你才上山,借兵做甚么去?” “正是因为刚上山来,我才不知如何与姑娘开口……”景年甚为窘迫,但也咬咬牙,抱了一丝希望,抬头道,“不知姑娘可否听说过‘中原兄弟会’?”
“兄弟会啊,”宋沅道,“听时迁兄弟说过一回。怎么,景兄弟也是兄弟会中人?” “是,我在五里瞒了你们,眼下心中彷徨,不敢作假。”景年诚恳道,“宋沅姑娘,我自东京而来,背负重建刺客兄弟会之重托,本要去东昌府游说当地人马,却不料因五里风波匆匆落草。”他正色,“今日上得山来,眼见着满山俱是英雄好汉,景年欣喜万分,却也暗自酸楚,心中不由得愈发牵挂兄弟会,这才有此商量……宋沅姑娘,景年不知如此行事妥当与否,但我所言句句真情实意,绝无非分之想,还望姑娘首肯!” 宋沅听得明白,久久未语。 好半天才沉思着吐出一句话来:“你要借人,眼下恐怕不妥……” 景年也未立即言语,沉默抿唇,面上颜色失落了许多,只待她说完。 “借兵可不是小事……方才也说了,你才上山,怎么说也得……” 刺客立即抬头:“也得需用甚么?姑娘尽管说!” “——也得先同兄弟们混熟了再说嘛。” 这话将景年打了个措手不及:“是……啊?” 看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宋沅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啊什么?你以为如何,学你一句话,你当我是来要你银子的不成?” 旋即又严肃下来:“不过呢,景兄弟,我却也没同你开玩笑。你还未在寨子里混熟,即便我可动用人脉助你一臂之力,这些吃过牢狱苦头的兄弟们,又哪里有人肯跟你往处处是险的东京去?”她拍了拍景年肩膀,放缓语气,“另外,山上的兄弟们都是我家哥哥花了大力气一手攒起来的,说要便要确实不大妥当。但刺客兄弟有难,出借些人手倒也应该。只是你说的兄弟会实力几何,又究竟值不值得梁山大动干戈、两肋插刀……景兄弟,我却真想瞧上一瞧呢。” 景年心中明白,便郑重道:“宋姑娘,你放心。景年自点头要上梁山,便随时可将一身血rou效命于此。只是出力容易,为人却难,如何取得兄弟们之信任,还望姑娘不吝赐教……” 宋沅笑道:“这个也好说。山上不比地上,兄弟们难保没有不便之事。你要想混个面熟,便多去帮把手,时日一久,自然有人与你亲近。等我家大哥、二哥回来了,我再将你亲自引荐给他们,日后也更好说话。” 景年接口道:“若说引荐,着我去为宋江大哥鞍前马后做些事,岂不更好?” 话音刚落,那边玩尽兴了的燕青便已坐回来了,一手在桌子上捞了只鸡腿,一边已经将脑袋凑了过来,对着宋沅笑:“好jiejie,你们在聊甚么好事,教小乙也听听?” 宋沅晓得他心细,便嗔道:“小乙,你耳朵好尖。不过是景兄弟新来不久,着急立足,我闲心多,替他在哥哥身边寻点事做罢了。” 燕青点点头:“那还不好说?眼下宋江大哥大约已到了东平府,我家主人也往东昌去了,趁着还未开打,教小兄弟自个儿挑个地方,随意做些跑腿传话的事,总比在这里想门路强。” 景年听罢,心中暗道:怪不得说甚么东平府、东昌府一带不大好去,原来是梁山二英雄各自去了一处,难道要攻城? 宋沅看了燕青一眼:“他可不晓得东平、东昌在何处。小乙一向周全,不如由你提个议,你说景兄弟去哪里好,便教他去哪里,如何?” 少年听出两人各自揣了些心思,识相地没有多嘴。 燕青坦然道:“若教我说,那自然是东昌府好。我家主人虽已有军师襄助,可那东昌却是个易守难攻之地,还有奇将驻守,远没有东平府好破。兄弟们既定下先破城者称首的规矩,自然是教小兄弟去东昌府更公平些——何况他本也要往东昌去,jiejie总不能拦着他顺道做事罢?” 景年心中暗道:小乙之家主与宋沅之兄不相上下,敏感之时还能如此坦荡对答,果然是忠心机敏,梁山也当真是个收罗人才之地——我倒纠结选了谁人都得得罪一个,还是莫要开口,只等宋姑娘做个决断罢。 正寻思,宋沅无奈笑道:“唉,不亏是小乙,你说服我了。” 继而向景年道:“景兄弟,咱们今儿不过说说,日后你真要去东昌府可不容易,还得在山上锻打一番、厉兵秣马,磨练出好武艺了,才能上阵杀敌。” 景年点首:“我听寨里安排,教我做甚么,我便做甚么。” 宋沅道:“好。听闻东昌府一城四面环水,我瞧你眼下还晕船,到了前线可不行。这样罢,年底之前,你只管在山上踏实住着,与横哥、顺子多走走水路,再去寻几位用弓、枪的哥哥学来新的本事。咱们山上兄弟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你也不能光指望一把剑横行无忌,你看怎样?” “好!”刺客应道,举起桌上酒碗来敬她,“姑娘好生爽快,我也正想多学学本领,只盼能快快拜师学艺,待到功夫了得,再去东昌府一试身手!” “好个利索儿郎,定能早日立下功劳。来!”宋沅也倒了碗酒,“景兄弟、小乙,咱们干!” “干!”“干!” …… 几人饮罢,交托了几样山上生活的事情,谈得愈发饿了,便将剩下的rou菜风卷残云般消灭了个干净。 待那几个划拳的也玩累了,众人便结了银子,勾肩搭背地往回走。 水泊梁山,月牙高悬。 景年跟着回了自个儿的住处,铺床解衣,沐浴上榻,望着窗纸上斑驳的叶影,听着远处山中野猪儿的奔跑声,心中时而惴惴不安,时而七上八下。 东昌府、东平府…… 若想说话有些分量,便得为梁山立下功劳,才能想法子借兵回去。可刺客兄弟会,还有伯父柳直,他们要等多少时日,才能等到自己驰援归来之时? 何况此去援助攻城,胜算又有几何? 他想起大哥景弘托他去寻的人——汴梁张氏远亲兄弟、东昌府守城大将张清。他是东昌府人氏,梁山义军南去必会与他一战,便不知究竟谁能技高一筹…… 临行前,伯父还要他去游说东昌府分会主事人辛子骏、苗秀才。若城下一旦开打,与分会之联系难免要遭阻隔,到那时,即便他到了东昌府,又该如何才能见到辛子骏二人,又如何在那混战之际开口求助…… …… 辗转反侧,夜半难眠。 好在近日实在太过劳累,如此折腾了两三个时辰,这十七少年终于倦了,干脆甚么也不再想,眼睛一闭,沉入梁山夏梦里了。 ——————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十七岁年少时,正是钟爱那些名震天下的诨名的时候。 某日宋沅约燕青、花荣和景年在山上吃酒,闲谈间不知怎的,商量起要给景年起诨名这回事来。问他要甚么样的,景年寻思片刻:“可有那种亮了名号便能震住旁人的?” 燕青想了一想,花荣想了两想,宋沅想也没想:“有有有,‘独霸天’或者‘惊世蛟’,你挑一个!” 燕、花二人立即叫好,景年摆手:“忒大了,忒大了!简单些,是说我便可以。” 燕青便道:“小兄弟眼儿如琉璃,不如就叫‘蓝眼子’如何?” 宋沅反驳:“蓝眼子是个甚么东西,真叫了这个,可比横哥儿的还落俗!” 燕青吐舌:“我的好jiejie,这还论俗不俗了,小心教横哥儿听去。” 宋沅:“他听去又怎样,若身边没有顺子,怕他还不晓得我在笑话他呢。” 花荣打岔道:“哎哎,我有主意了。景年兄弟使一柄腕间匕首,要么便叫‘小荆轲’得了!” 宋沅白眼:“你这‘小李广’也忒偷懒,且仔细想一个来!” 燕青、花荣面面相觑,摊手道:“我们没甚么墨水,只好依照自个儿的编,jiejie要有文采的,不是为难我们么!” 景年笑着打圆场:“宋姑娘喜欢逗人,两位哥哥说得也都不错,没人叫我甚么‘杂奴儿’‘小蛮子’的,我便知足了。来,弟弟自个儿说一个,哥哥们赏赏!” 三人一齐道:“你说!” “我天生碧眼,又擅轻功,起止俱模仿鹰飞隼落之势。不如我便叫个‘翡目鹰’,如何?” “‘翡目鹰’景年……”三人在嘴上琢磨开了,嘀咕嘀咕,越叫越顺嘴,便欣喜道,“好名号,好名号!叫烦了翡目鹰,还能换作‘碧目隼’三字,真不错!——景年兄弟,往后你立了功劳,这名儿便能叫响了!” 几人给景年小哥定了诨号,高高兴兴喝作一团,又互相现捏了几样绰号,嘴里乱叫。 景年也满意自个儿名号,便跟着三个一起闹腾,不知不觉间竟喝大了,红着脸,和两位哥哥一起敞着胸脯,把个寨子回得是摇摇晃晃、晕晕乎乎。 宋沅跟在后头,看三个人你推我搡,暗自发笑。 她没喝多少,却也觉得这样吃酒的日子实在是快活又快活,以至于山风也凉快宜人,不再发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