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拾薪火相传
——柴薪燃尽明烛争死,换得星火百川纵行—— · 上回说到:从官驿赶回目睹惨状的景年在井下地道里找到了周荷等人。在那里,他从一位失去父亲的女孩手中获赠了一把名为“长冰破月”的宝剑,又在女孩的掩护之下,和其他兄弟们一起逃出生天。只是好不容易仓皇逃到新的据点,疲劳乏力的景年险些虚脱,好在,有周荷与诸位兄弟帮助,他与幸存的刺客们均平安无事…… · · 待周荷与丐帮子弟一起将门口的痕迹遮盖干净,又照看过少隹与夫君,半个时辰便已过去。 她才一抬头,就看到景年竟高高地坐在主屋房顶,望着外面,一条马尾在晚风里吹拂飘荡。 “看什么呢?” 景年正敞腿坐在屋檐上,胳膊肘撑着膝盖,望着远方的夜市发呆,一听旁边有人上来,便回头,给周荷让出一块地方来。 “看看风景……也不知城里与小时候眼见的变样了没有。” “方才你脱力,才喝了点水,怎么又出来了。” 碍于男女有别,周荷只是嗔怪一句,坐在不远处,忧心地望着他。 “荷姐,我真没事。我的力气从小就足些,一路跑来也用了巧劲,没那么容易虚脱。”景年笑了笑,“只是看丐帮同道还记得我,便知道此行得救,因此放下心来,力气就瘪了。” “那就好,夫君刚刚还在担心。”周荷笑得疲惫,“要是在洛阳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尧臣作为担保……” “嗯,我晓得分寸。”少年答道,“陈先生没有经过这些生生死死,害怕也在所难免,这次只要躲得过去,我便好好地向他请罪。” “不必顾虑太多,他那里有我呢。”周荷拍了拍他放在腿上的胳膊,又看向那双碧蓝的、难以看出情绪的眼睛,叮嘱道,“这件事,你也不要老是放在心上……他们都会没事的。” 景年不说话了,任凭晚风在二人之间轻轻吹拂。 周荷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是自己那句话惹起这阵沉默,便也跟着没再言语。 “荷姐……”少年郎听了一会风,开口道,“这话,哄得过你自己吗?” 夜市热闹,周荷别过脸去,不再看那些灯笼。 “早在八年之前,禁卫军便不会再信跟着刺客的幼童了。”他摸着自己脸上的伤疤,“这得赖我。” “别说了,我知道。你那时候又能有什么办法……这次都是我不好。若是我能察觉有人跟踪,若是我能提前找到接应的地方……若是……”她长叹一声,“若是我能像添翼大哥那样有本事,怎么会拖累兄弟会至此……” 景年反过来安慰道:“人无完人,禁卫军苦苦相逼,换谁都是在劫难逃。” “多谢小兄弟安慰……我自知性子有些优柔寡断,平时不觉得,哪知现下竟牵连大家落得如此境地。”周荷心中难以平静,她依然在想玉娥,想留下来的老高、刘姐,“可我也知道,死死伤伤,都是常事,他们并非苟且偷生之辈,我也不愿将他们当成引颈受戮之流。今夜一别,我等生还;终有一日,兄弟姐妹们会为他们报仇雪恨……” “别想了,”景年柔声道,“刺客者,生来轻如鸿毛,死亦薄于蜉蝣。我们总得看得开些。” 周荷看向他,眼角尚有泪:“莫要强着宽慰我了,若你能看开放下,若你真能不想,又怎会在这里干坐着?” “很久之前,有位先生教过我。他说世间万物,去留在心。从那之后,我便暗暗学习,往后遇到什么事,都会思索一番其中意义,”他坐直了身子,将目光投向东面,“是以现在,我会去想,去记住,也会带着他们的份一同往前走,但不会再沉湎其中,徒增伤悲。” 即便这道理还远需时日磨炼,才能真正放下。 “你……你很像导师。”周荷盯着他,冷不丁地开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能记住几十年来发生过的所有事情,还记得住所有死去之人的名字,就像死死咬着一样,从来没有忘记过,从来没有放下过。” “伯父养育我十年,我自然会像他。” “可你又与他不完全一样,”她摇头,“每次提起旧事,他便会默不作声,或是面色不好……我们知道他背负的苦难实在难捱,怕他伤神,因此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那些往事。他放不下的东西,不肯忘的仇恨,太多了……” “荷姐也见过伯父真容?” “分管者都是见过的……他救我时,我十二岁。” 景年没有继续追问。 周荷被伯父在哪里救得,原先又沦落在哪,这不重要。 “小兄弟要还有旁的心绪,一同说出来罢。” 少年抬手摸了把脸皮,便知道心思又贴在了面上。 “我在寻思,若是伯父,他会为明日作何打算。” “原来是在cao心这个……”周荷面有愧色,“向来知道小兄弟天资聪颖,还比我这jiejie沉稳,真是我失职。” “都是纸上谈兵罢了。论及江湖行走,我不及荷姐与师兄。”景年看向远方地灯火,出神道,“要是伯父在这儿就好了……” “这么两天了,就这话才像你这个年纪会说的。你才十六岁,这么劳神老得快。” “老?我却没想过老了之后的日子,也没盘算过能活多老。”他将被风覆在面上的刘海拨开,“世事无常,兄弟们老是说自己不会有好下场,我六七岁时不明白,以为他们是过不上好日子,还想着待我长大了,便给他们置办大宅子,买好多好多rou,好多好多酒……” 他自嘲地笑起来:“八岁之后,我才慢慢知道,原来没有好下场的意思,是遗骨散失于江河,囚禁折辱于暗室,是亲朋好友皆沦亡,我身命舛难做鬼。” “八岁……才那么小!” “我那时浑然不觉,还时常因为听懂旁人闲语而沾沾自喜,模仿两句,便以为自己已掌世间百态,甚至天星降世,文曲下凡。”他被自己小时候的心思逗乐了,“可这些自鸣得意,我从来不与其他人说,这便是小聪明之处。” “七八岁正是讨人嫌的时候,可你乖乖巧巧,又天生正气,就是得意一点,大家也爱不释手。”周荷被他的话逗地舒缓了心情,抬手拭去眼泪。 “但我得意,是认定自己能做到夸口之事。没想到越长大,越感无力。”景年眉宇间隐约挂上忧虑,“八年前,我从旁人口中学来天下二字,却不知天高地厚,只以为替天行道易如反掌。如今初出茅庐便接连受阻,我难掌变化,师兄又遭毒手,家中还有大哥死死盯着,我敢向朝堂出手,他便敢发兵洗城——他说能将兄弟会剿灭干净,我信他做得到。” “如这次一般,只要兄弟姐妹齐心相抗,禁卫军便会知难而退,我们亦有喘息之机。” “荷姐,他们知道我们的软肋,正如你知道他们会拿死去的兄弟做什么一般。”景年双腿一曲一放,两手抱着搁在膝上,“以前师兄老嘱咐我不要留情,不要倚仗,刺客终归是一个人来一个人往。但说是这样说,真是出了事,谁又能像说的那般无情?自打鸳鸯姑娘死了,大伙对会中女子加倍照拂,这便是最好的例证……禁卫军就是知道这点,才敢对我等做出阴毒之事。” “鸳鸯meimei……她是真可惜。”周荷低头,“她刚来时,我还见过她呢……长得讨喜,人还懂事贴心,给添翼大哥出了一箩筐的主意,就差没以娘亲相称了。她真是个好姑娘……” “不论是枉死的鸳鸯,还是你我、师兄、秋月姨、伯父,还是玉娥和她爹爹……大家都想替天行道。”景年将手放在腰间的长冰破月剑上,摩挲着剑鞘上面的划痕,“我们本是行侠仗义,却阻止不了有人想一手遮天。他们生生将兄弟会打成了逆天而行,有了讨伐的由头,我们便得丢盔弃甲,一次又一次地仓皇奔逃……” “是啊,数不清多少次了。即便年轻如我,也快要习惯了。”周荷抬着头,看天上的星星,“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实现刺客大业之日,就是天下安定,矛盾消弭之时。”少年答道,“有伯父带着兄弟会……” 周荷忽然停顿了一阵子,才缓缓开口:“可是,导师已经老了。” 景年侧目。 “你忘了?他年纪已比你的父亲还要大。”她解释道,“他老了,腿还跛,虽然身体看着还强壮,但许多年前便已有解除导师一务的心思,显然是知道自己底细,有意休息了。” “但他依然管着兄弟会,秋月姨也在帮手。”景年想替伯父辩解,他忘不掉他当年是何等英武,能以一人之力纵横大局,力挽狂澜。 “没有接班人,他哪里敢真的放手!”周荷继续道,“实不相瞒,再过两年人一老,年轻时的折腾就要变成病,他的身子骨到那时也就快要弱了……往后,当真是你们要撑起一片天的时候了。” “我们?”景年疑惑,“荷姐还年轻得很,怎么把自己割出去了?” “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呀,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周荷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我从小便是个畏缩的,如今拼尽全力能管理洛阳城的兄弟会,已尽我此生最大的心力。能成为导师的人,必得才智双全、有勇有谋,我盼着其他jiejiemeimei、哥哥弟弟脱颖而出,有朝一日带着其他人继续往前走。” “我却不知自己能否长成那样的人。” “你怕是心里早有了数,却不肯抖露心事。” 景年讨饶般笑起来:“唉,好jiejie,你可别逗我了,这次是真没底。” 又道:“比起这个,我倒更担心兄弟会逃不过那女人的眼睛。城中禁卫军数量众多,统领也不知是谁人。洛阳既为陪都,统领应也是张邦昌那厮的亲信,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咱们……唉!” “别着急,我居洛阳多年,只要眼下安定了,便总能想出办法来。”周荷慢慢站了起来,看着景年起身,“你看皇城四周,灯火通明。有灯的地方就有影,有影的地方,就有我们刺客。” “这倒是,”景年想了一想,点头答道,“黑暗的样子,我们比禁卫军熟悉。” “导师率领之下,兄弟会曾全军覆没两次,还不是一样过来了。”她举起手来,指向旧据点所在的东方,“再不济,我们拼死也会将你与小孔保住。” “且慢……荷姐为何如此言语?兄弟会里的每个兄弟姐妹,都得想法子一起活着!” “那是自然,我们亦不会无事犯险。”周荷放下手臂,“同为兄弟姊妹,我们面临同样的苦难,但肩负的责任却不尽相同。生死关头,我们会保住最可能实现刺客大业的那些人,就像生灵万类会牺牲自己、保全幼崽一样。” “即使明白个中道理,但真到了危难关头,你纵是教我保全自身、抛下你们,我又如何忍心!” 景年辩驳,忧心她会莽撞行事,不肯商量。 “这种选择没有理由,仅仅因为我们是刺客、是兄弟姐妹,我们有着一样的信条。” 周荷看着比她高出一头的年轻刺客,朝着他的方向走了两步,带起一阵风来。 “自走上这条路起,‘刺客’才是我们真正的姓名。景年小兄弟,我们身为凡胎rou骨,之所以不怕流血,是为了让天下人不必流血;之所以不怕死亡,是因为信着命途轮回,认定死去的兄弟终能再见……” 景年与她对视一眼,她便凝望起脚下的千家万户,眼神充满向往,声音却格外坚定。 “是以九死一生之际,我们便会把生的希望交给你们,看着代代相继而来的火种传承下去,直到黑夜将尽,曙光破晓。到那时,火种便会连成一片,我们的信条也会在那火光之中长明……”她一字一顿道,“而刺客之道,亦将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丝丝缕缕的声音回荡在院子上空。 景年与她一同看向星野之下一望无边的天际线,秋风在二人之间婉转流动,拂动他们的衣袂与发丝,再飘上青空,化作无声无形。 那遥远的城里燃着热闹的焰火,二更天时,夜市人头攒动,叫卖声不输东京,以致高居天庭亦能满耳人间。 直到夜市灯火阑珊,市井归于静寂,二人依旧伫立着,仿若这爿漆夜的守望者。
良久,院中传来一声要人的招呼,周荷扭头细听,知道少隹那边需要人手,便向身边少年点头示意,向下跃去。 景年跟着回过身来,对着她离开的方向解剑相揖,如敬月光。 · · 就在起身的瞬间,不知何处银光一闪,原本随风飘扬的发带一角突然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拽,把他拽了个趔趄。 “谁?!” 景年警惕回身,发带跟着动作抖落下来,一头长发立时被秋风挽着扬散在脑后,刘海也被吹的快要迷眼。他有些狼狈地掀开面前碍事的头发,四处张望,却并没见到什么人。 他提起发带来,刚要重新扎上,便瞧见一端头上穿着一支细短的箭。 刹那间,仿佛四周一切反射着月光的地方都变成了影卫的箭头,景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那女人来了! 他心知敌在暗,不敢大意,正要从屋檐上跃到院中躲避,才戴上兜帽,就瞧见下面的小路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轻盈的白影。 定睛一看,是个穿一身白的娇小女子,面上没有遮挡,白白露着一张他熟悉无比的俏脸;一手绑着一把眼熟的弩机,另一只手则放在腰间,隐约可见一块黑乎乎的东西。 景年看得分明,仗着自己能够躲避箭矢,刚想拔出飞刀应敌,却忽然留神往那人下颌骨处扫了一眼:洁白干净,没有刺字。 他不由得愣了一下,想到陈先生作的画像,又回想着方才与那影卫交手,一个大胆的想法浮现在脑海。 莫非她……她们…… ——是两个人? 那白衣女子已经走到了景年的正下面,仰起头,在那散发里再三辨认一番,便缓缓举起藏着的那只手,伸开来。 一块黑色的腰牌扑楞楞地亮了出来,缀着红色的绦带,在她手掌下面轻轻摇晃。 景年惊愕,立即抬手往自己腰上摸。他这才想起来,为了不被禁卫军发现张家的身份,那块腰牌早已被他拆下来放在住处被褥下面,而方才连夜溃逃至此,谁也没想起来还有这东西落在了那边! 腰间空空如也,那牌子正是他的腰牌。 ——怎么会在这白衣女的手里! 刺客瞳孔骤缩,把佩剑插回腰带,三步并作两步跳将下来,轻声落在女子身前。 他从地上慢慢起身,与她互相打量了好一阵子,见她虽模样一致,但神情确确实实与影卫女子像两个人,又没什么杀意,便想开口讨要。 哪知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景年试探道: “城西一别,多谢相助。今日登门,有何贵干?” · · “杀你们兄弟的,她在哪?” 白衣女人仍旧如之前一般神经质地瞪着他,口中却问起这话。 景年便心里安定七分:果然是两个人。便答道:“不知来者是不是客,若女侠肯将东西还我,我便将我见到的听到的都与你说。” 白衣女犹豫了一下,将腰牌扔给他。 “女侠痛快!”景年没想到她如此干脆,赶紧接过来,仔细揣进身上,“看来是同道中人,屋里说话?” “免了,我得去找她。”白衣女声音清亮,也是微微带着点口音,“我与你非为同道,只是为了寻人才不对你出手。她在哪里?” 难道鸳鸯案三见至今,这人一直暗中跟着我?景年寻思。嘴上又答话:“女侠莫要着急,江湖道义为先,你我今日头回说话,总得先往来交托来路,两边都放心些。”说完便自报了家门。 白衣女识道理,也拱手道:“蜀中唐门代家主,唐靖。” 一听来路,景年便踏实了不少。巴蜀之地自有唐门一脉,经商起家,以暗器行,是中原江湖也要敬其三分的大势力,眼前女子年龄看着并不大,虽自称代家主,却看着不像假话。因此笑道:“不愧是名门望族,侠女无双。”又将那毒手影卫的行踪一一说与她:“代门主若要寻人,可往外城东官驿与东面城郊一带留意。我与那人交手便是她在驿馆内守株待兔,又趁我不备,命禁卫军袭击据点,想来也是早已掌握我等踪迹的。” 唐靖点头:“晓得了,我即刻就去。” 看她二话不说便走,景年按捺不住心中疑惑,又请道:“请留步!我虽佩服代门主武学高强,但仍不解何故屡次跟随往来,亦不知代门主又是如何得去这块腰牌的……” “你们的动向,恐怕藏得不是很好。我见陆续有人踩点,便想上门提醒,可惜你与他们皆出门去,我便拿了东西,以防不测。——至于她么,她是禁卫军的影卫,你是禁卫军的刺客。”唐靖认真道,“保住你,我便有机会见她。” 景年点头:“原来如此。女侠虽非我道,但又是为何执意找她?也不知兄弟会能否帮得上忙。” 唐靖冷哼一声:“家族恩怨。”她将手臂上绑缚的弩机收起双翼,“唐妤背信弃义,接连犯下大错,投身逆道,助纣为虐。我虽为双生姊妹,却也须为全族声望得而诛之。” 果真是双胞胎,少年忖度。 “我见她心狠手辣,杀人必要见血,唐姑娘可千万当心。” “我们箭法师出同门,不必担心。” 一听这话,景年突然想到了那毒药:“唐姑娘英武,你说箭法出自同门,可也用‘两回倒’之毒?” 唐靖摇头。 景年仍不死心:“那毒可有解法?” “没有。” “唐姑娘,你愿相告,日后兄弟会愿敬唐门五分!” 唐靖本要走了,看他眼睛里满是恳切,便无言将袖子向上一拉,露出白皙细嫩的整条手臂来。 景年吓了一跳,刚要闭眼道声冒犯,便已目睹那胳膊上有一块陈年黑血,顽固地盘踞在柔润的肌肤之下,扎人眼睛。 “没有。” 她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