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假如战争只是文字（四）

    “凌晨，城下遇伏，损失半数，拟退入崭丘。”

    下面还有一句简略的回复：“同往。”

    能看得出这是蔷薇军团和冰雷军团之间的对话，只是不知道谁在前谁在后。

    “也就是说，蔷薇军团或者冰雷军团一夜之间战死了一半人？”尤菲惊惧地确认道。

    利娅点了点头，遗憾地说：“看起来是这样。”

    蔷薇军团有一万八千余人，冰雷军团有一万三千多人，无论是哪个，这次的损失都太过巨大了。更令尤菲惊惧的是，信息中的“凌晨”很快就是她在梦境里的预感不安的那个时间，也就是说，她的预感竟然真的应验了。

    此时在场的人都和尤菲一样，震惊之余满是迷惑。大家并不知道远在冰天城下的将士们发生了什么，尤菲得知这一切是在这场战争尘埃落定之后，通过书面的文字汇报才得以知晓。

    战斗开始初日，夜。也就是召开战略会议那天。

    异族进攻的消息打断了会议的进行，芙蕾第一时间披挂上阵，率领蔷薇军团中的突击部队出营掩杀了一遭。

    突击部队是蔷薇军团的绝对主力，巅峰时期人数在六千，现下经过连翻征战，尚有四千八百余人，队伍中男女比例大概是二比一，是七大军团中女性人数比例最高的主力部队。同时也是士兵间相互配合最好的队伍，芙蕾选用的几乎都是一些较为偏远村镇上的孤婴，从小就生活在一起，常年同吃同住的训练与战斗使得大家非常有默契。

    在面对异族军队里冲锋在前的蜴人和狼人时，长短兵器的配合既高效又安全，战斗持续了前半夜，双方的战损比达到惊人的一比七，这在对异族的正面战斗里是非常惊人的成绩。

    随着异族的部队源源不断地压上来，冰雷军团的巫术师队伍加入了战斗，在爱德少将的率领下，有蔷薇军团掩护在前，巫术师们将其强大的破坏力发挥到了极致。

    这一战持续到天明，异族终于被暂时击退。尽管留下了数千部卒，但芙蕾和爱德一致认为这只是对方的试探性进攻。

    战斗开始次日，晨。

    在蔷薇军团顶在一线的突击部队退开修整后不久，异族发动了第二波攻势，规模与昨夜差不多，只是把战死的人员重新补充完整。但人类这方的疲惫可没办法这么快恢复，尤其是巫术师们，精力不足以完成术式展开的时候，强行加入战斗没有任何意义。

    昨夜向前推进的阵地尚未稳固便迅速崩溃，两大军团后退回营地，以各将领为首完成了防御任务。战斗几乎打了整整一天，双方互有伤亡，战局却基本没有进展。

    战斗开始次日，夜。

    芙蕾将军和索洛托的次子爱诺再次联手，击败了异族队伍中的三位蜴人强者。为已经持续了一天一夜的战斗告一段落。可休息的时间并没有争取到多少，这次异族像是铁了心要把他们彻底击溃一样，在后半夜又开始了第三轮攻势。

    按照身处现场的军士们的回忆，这波攻势中，异族部队加入了二十多个体型巨大的猿人，以石块投掷的方式攻陷了营地的外墙和战壕。这批猿人并没有鸠鲁遇到的那么巨大，体型大概也就是一般猿人的两倍到三倍之间。

    临近黎明时，在第二道营墙重整旗鼓的冰雷军团，以爱德拿手的“超距术式”为手段，以“投掷巫术”的形式击杀了那批猿人，方才止住颓势。

    战斗开始三日，晨。

    修整后的蔷薇军团突击部队再次出击，在芙蕾的率领下夺回了近乎被完全破坏的营地外墙，主要目的是抢回部分军备物资，营墙本身已经起不到防守作用了。

    当天午后，异族部队展开了最后一波攻势，不过此时他们已经是强弩之末，并没有特别的新战力登场。临近傍晚时再次成功击退敌军，当时爱诺率军冲出营地进行了一波追击，追击过程很顺利，战线再次得以成功推进。

    战斗开始三日，夜。

    临近黎明时，索洛托将军回到了营地，并且带来通过传讯板得知的异族在西线战场上投入了超过五万人的情报。鉴于手头关于异族总兵力的情报，索洛托和芙蕾一致认为，冰天城的守军很可能不足万人，于是约定明天一早乘胜向冰天城推进。

    战斗开始四日，晨。

    冰天城的守军还是超出了想象，在连续战斗了三天，击溃斩杀近万名异族的情况下，冰天城外仍然盘踞着数量略多于两大军团的部队。双方的遭遇战一触即发，这一战中，索洛托大展神威，以铺天盖地的冰雷迅速撕开缺口，配合军团将异族部队分割围剿。仅一战就击杀了异族七千余人，己方的损失还不到四百。将士们士气大盛，临近傍晚时已经打到了冰天城下。

    战斗开始四日，夜。

    冰天城下，看似负隅顽抗的异族仅仅派出了不到两千人的蜴人部队抗击先行的蔷薇军团。索洛托因为白天的战斗消耗，需要休息恢复精力，冰雷军团的位置相对靠后。出人意料的是，蜴人部队竟然用绑在身上的起爆物开展了一次自杀式袭击。

    异族竟然懂得使用起爆物，而且他们竟然可以拿到那么多的起爆物，或许是冰天城里原本的库存，又或许有其他的获取渠道。出人意料的攻击效果出奇的好。蔷薇军团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战损失了将近八千人，比之前四天战斗中阵亡人数的总和还多。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一批五千余人的珑人和狼人的混合部队突然从北面冲杀出来。这批人此前很有可能埋伏在北地山脉的雪山里，以至于斥候未能提前发现。混合部队截住了蔷薇军团和冰雷军团汇合的路线，用白天时索洛托击败异族的相同战术反击了回来。

    更要命的是，这批混合部队的首领是个精通龙语的珑人，具体身份暂时未知，很可能是所谓的“长老”。他的龙语与索洛托的巫术强度不相上下，而且相比于索洛托使用巫术的属性单一，他使用的龙语的攻击手段更加多样，甚至可以幻化出遮天蔽日的巨大龙爪无差别踩踏双方部队，混合着火焰、冰霜、雷霆和黯毒的吐息几乎笼罩了整个战场。

    在这支奇袭的部队阻挡住蔷薇军团撤退线路的同时，冰天城上推出了来历不明的守城器械。原本冰天城就比较缺乏大型守城器械，芙蕾的猜测这些应该都是异族从磐石堡搬运过来的。也就是说异族很可能在上个寒冬之前就预见到了会有今日一战，并且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自杀式的起爆物袭击、能与拥有人类最强之名的巫术师并肩的龙语者再加上一大批原本是为了用来杀伤异族强韧的身体而制造出来的大型军械，深陷其中的蔷薇军团遭受成军以来首次重创。芙蕾不得不命令转向南，撤退进崭丘。

    后半夜时，索洛托和两个儿子一起合力击退了龙语者，并成功接应蔷薇军团退进了崭丘。虽说的合力击退，但当时的情况更像是对方有所保留，龙语者似乎也在忌惮着什么，不敢轻易全力以赴。

    战斗开始五日，晨。

    情形的急转直下如同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摧残着人类的斗志，东线战场的溃败一触即发。通过传讯板，四位将军决定变更战术。

    由于距离前线较远，身处堡垒的尤菲和利娅是在半天之后才看到消息，大意是：厄勒卡告知自己的部队即将到达楼堡，鸠鲁建议他向东从东侧营出发向北接应东线。随后，鸠鲁提出执行伊登的“阻援战术”，以切断援护线路做威胁，强迫异族放弃追击东线，将战争转向西线决战。厄勒卡同意了，小半天之后，传讯板上也出现了东线两位将军赞同鸠鲁提议的文字。

    当尤菲看到这一决定时，已经是战斗开始第六日的凌晨了。由于厄勒卡给楼堡带去了在堡垒设置伤兵营的消息，此时已经陆续有从前线退下来的伤兵被送到了这里。虽然名义上尤菲是这里的负责人，但实际负责人员和物资调度的是利娅。在这方面，利娅的能力比尤菲强出太多了。

    直到此刻，尤菲终于看到了完整的战场。伤兵营是她此前始终尚未接触过的最后一角。尤菲看到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呻吟着被送进堡垒，听着没日没夜地哀嚎与惨叫。尤菲看到堡垒中庭迅速被行动不便的伤兵填满，伤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小，直到医护人员都难以在其中走动。尤菲看到人高马大的魁梧汉子虚弱地只能有气无力地躺在地上，不知在思念着身处何方的什么人而默默流泪。

    她开始怀疑这里还是不是战场，这里没有战场上应该出现同时必须出现的豪情和荣耀，甚至没有了保护谁或者打败谁的责任。所有人都只不过是倒在那里的“准尸体”，许多人距离真正的尸体只有一口气的差异。

    堡垒中的医护人员不够，就从周围的村落里找人来帮忙，然后是伤势较轻的伤员参与救治他人。但是很快，药物也不够了，原本充足的库存就在短短十天里消耗殆尽。尤菲听说医师长接待新伤员时的态度越来越淡漠，从“放心吧，我们一定可以救好你。”到“加油，坚持住，只要过了这一关就能回到家人身边。”再到“你先躺好，别急，放平心态对身体恢复有利。”

    这里的一切与她在楼堡或者在朝陵谷见过的战场都不同，至少在战场上还有一种英勇的、积极的、奋进的东西在。这里没有那些，有时她觉得这里不仅不是战场，甚至已经算不上是人间，而是人间与某个除了不可名状的恐惧外一无所有的地方的交界地。

    不过，尤菲很清楚，这才是真实，是不被记录不被传颂不被吟唱的真实的战场，现实的战争与文字里的战争根本不是一回事。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向神明期待，希望神明可以给予帮助，或者哪怕只是一点宽慰也好。

    但是很遗憾，神明这次同样没有理会她，没有理会濒临绝望的孱弱心灵。

    直到她从前线退下来的伊登口中得到那个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