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假如战争只是文字（二）

    由于暂时没有其他事要做，尤菲和利娅在医护室的病床前聊起了过去的事。

    原本利娅只是随口提了句涂月，没想到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地延续着聊了下去。

    在利娅口中，涂月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这里说的天赋主要在是斗术修行方面，相比于她的兄弟，涂月才是真正继承了雷洛将军斗术天赋的子嗣。她在三四年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能在比试中战胜成年军士。涂月对各种斗术技巧的学习和修炼都很迅速，对气力的掌握也展现出了过人的天赋，虽然是女性，体魄却也不输同龄的男性。而且她的应变能力惊人，听说她第一次和异族战斗，就英勇地斩杀了七个人，战争至今，她已经拿下了将近四十人斩的战绩。虽然也有伊登的关系，她能够快速提升到列长军衔，自身的能力同样重要。

    这也是涂月会被允许加入战略会议的原因，如果不是本人有实力，无论是伊登还是尤菲都没可能随便把人带进来的。不过涂月本人似乎并没有这样的自觉就是了。

    在高超的斗术天赋背后，涂月非常不善于和人交际。利娅在涂月小时候就认识她了，那个时候的涂月随父亲雷洛游历各城四处拜访。雷洛既是将军，同时也是冰天城的城主，冰天城资源匮乏，无论是武器装备还是粮草物资都需要不断得到外界的支持才行，雷洛在外出时很少会带家中的男丁，却经常将涂月带在身边。一方面应该是希望将涂月作为自己的继承人培养，至于是将军的继承人还是城主的继承人，或者二者兼有，外人就不清楚了。另一方面是自从涂月的母亲因病过世，她相当长的时间没有和其他人说过话。

    利娅第一次见到涂月是在在砂岩城，当时是雷洛来找布洛克城主商谈物资援助，布洛克让利娅带涂月到城里转转，结果一天下来，涂月一句话都没说。她会对一些砂岩城特有的食物或小玩意感兴趣，但就是不说话，也不去和人接触，想要什么也不说。不是那种因为害羞或者胆小才不说话，她的眼神完全没有那种感觉，反而带有和她父亲一样的锋芒，可就是不说话。在旁人来看，她就是一副目中无人的冷酷样子。不过倒也没做出什么让别人不舒服的事就是了，行为举止还算得体。那时利娅只是觉得这个小meimei可真够奇怪的。

    关于涂月的母亲，利娅后来听说是雷洛将军年轻时，在外游历的过程中结识的女子，并不是名门之后，似乎也不是来自五座城市。雷洛带她回到冰天城之前，没有人认识她，结婚后她足不出户，就在家里相夫教子，外人一律不见。即便有客人上门拜访，雷洛将军也经常用妻子身体不好不便下床之类的理由搪塞。大概在涂月三冬或者四冬前后，突然传出消息说雷洛将军的妻子病逝了。

    不过到底涂月是原本就不愿意和外人说话，还是母亲过世的影响，其实利娅也说不清楚。

    之后她们又见过几次，情况都大体相同。大概过了三四年，那次涂月终于主动向利娅问好了。就一句“利娅jiejie，你好。”

    后来利娅知道，那是因为不久前她在王城遇见了伊登。那两人就像前世相识一样，初见面开始就一见如故。用利娅的话说，是不是一见钟情不好说，但互有好感是一定的。

    直到涂月八冬那年，利娅听说她跑到王城学院读书去了，那时候的王城学院里来自冰天城的孩子还很少。刚好利娅有其他事情去王城，她就跑到学院找到了涂月，涂月还是那副对所有人都爱答不理的样子，和舍友的关系似乎并不太好，也不见她有什么朋友。

    当时伊登不再王城，已经来到鸠鲁将军身边了，涂月因为父亲不让她加入冰天骑士团而跑出了家，立志要从学院正式毕业，然后独立去参军，最终成为和父亲平起平坐的将军再回去。结果搞笑的是，她的学术课程有好几门不合格，斗术水平再高也达不到学院的毕业要求，如果不是这次突发的战争，恐怕她的从军之路还得再生波折。

    倒是这次再见到涂月时，她愉快地和利娅聊了许多。在学院生活的这些年，涂月变化很大。

    说到这，尤菲和利娅一起笑了笑。随后利娅说，除了伊登和自己以外，好像就索洛托将军留在王城的女儿和涂月能聊上几句，听说她去年换了个新的舍友，两人相处的也还不错。不过这两个人利娅都不认识，具体情况就不太了解了。再之后听到关于涂月的消息，就是冰天城陷落，她随伊登一起回到了鸠鲁的军团。

    说起来，尽管利娅是涂月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为朋友的人，实际上却对她的事知之甚少。很多时候根本就搞不懂涂月在想什么，至于她有哪些快乐，有哪些烦恼，同样通通不知道。

    随后，利娅又说到了伊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伤病的缘故，今天的利娅意外的健谈，与她之前留给尤菲的印象有些差别。

    利娅初识伊登是在鸠鲁的军团，就像伊登之前对利娅的介绍一样，她曾经在重锤军团驻守磐石堡的时候亲临现场指导军士安装使用守城器械，还为重锤军团重新规划了后勤补给的标准流程。那时鸠鲁安排负责接待利娅行程的就是伊登。

    那时的伊登非常有激情，仿佛身体里有停不下来的发条，没完没了地释放着过剩的精力。加上相貌英俊，身材魁梧，能力不凡，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小伙子。两人顺理成章就成了好朋友，随后利娅也知道了伊登和涂月的事，据伊登自己说，他正在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以免配不上涂月。

    但关于那两人的初见，利娅并不知晓详情。

    其实单就家世而言，两人也算得上门当户对。本来一切都很好，直到三年前，建历677年的时候，伊登家突遭变故。身在王城上城区，可以说是人类帝国治安最好的地方，却在一夜之间被屠满门，那事情直到今天还没有结论。不知道背后隐藏着什么，或者说隐藏着谁。

    从那之后，伊登开始沉静下来，话变少了，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用在了修炼上。三年间他的实力突飞猛进，能否与将军匹敌不得而知，但在各军团的少将里横向对比，应该没人是他的对手。而且他还年轻，未来前途不可限量，等到索洛托老去，届时的“人类最强”说不定能有他的一席之地。

    去年上半年，磐石堡换防，伊登得到了休假的机会。不知道鸠鲁是怎么对他说的，他竟然跑到王城学院去当起了教师。那时利娅去看望过他们一次，那会他们两个就已经如胶似漆地腻在一起了。不过那两人的相处模式也很独特，在一起切磋比试的时间可能比安静下来谈情说爱的时间还长，偏偏两人都很满意这样的相处模式，在一起开心的不行。

    大概涂月就是能让伊登暂时忘却悲伤和仇恨的人吧。其实伊登也很明白，他大概率是没办法为家人报仇的，那次变故诡异的很，恐怕真相永远都没有浮出水面的一天。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幸福的二人世界只过了半年多，冰天城又出事了。

    随着两人闲聊话题的深入，尤菲也讲述了一些自己过去的事，大多是一些在火雾城神殿生活时的细节，比如神殿的护卫是个憨憨的大叔，说话和行动总会慢上半拍，非常有趣。再比如一直照顾尤菲的修女jiejie，尤菲说在她的印象里，自己很小的时候修女jiejie就是一副十六七冬的年轻模样，等到去年离开神殿时，她还是那副样子，甚至有愈发年轻的趋势，看起来自己都快要追上她了。可尤菲听说她已经为神殿服务了四十多个寒冬，看起来却还像个年轻人。尤菲问她为什么会这样，修女回答说只要一心向往神明，就能永葆青春。这一听就是哄小孩的，尤菲都不好意思对来拜见她的教民们这么说。现在想来，大概是自己还不够虔诚吧。另外还说些与火雾城居民之间的简短互动。她说的内容不多，只是顺着话题简单提及了一些。

    利娅在说完涂月和伊登的事情后，也多少讲到了一些自己的事。

    大概是由于身体的伤痛，利娅罕见地展现出脆弱的一面。她说到无法认同的砂岩城的规矩，比如继任城主者必须拥有连续挥动锻造锤九百次的身体素质，这对于女性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家族中的长辈没人认为她能有所作为，都在催促让她尽快下嫁，为砂岩城生儿育女。

    砂岩城中数百年来一直保持着重视学术轻视斗术的氛围，以锻兵制甲的手艺和技术为最高追求，由此衍生出来的重男轻女、排外、敝帚自珍甚至刚愎自用的风气。许多家族都把世代传承的手艺视作圭臬，一些技法必须要在家主临终时才舍得传给长子或继承者，以至于多年以来都没有太多技术突破。

    尤其是新兴家族开发出蒸汽动力和晶石动力之后，砂岩城三大家族变成了五大家族，相互之间的竞争愈演愈烈，之间甚至出现了相互诋毁相互攻击的恶劣情况。利娅所在的城主家族就是旧三家的代表，当前的处境实在说不上安逸。

    身为女性，尤其是身体外在的女性特征格外明显的漂亮女性在砂岩城是很难有所建树的，就因为这样的女性看上去无法坚持完成困难且复杂的锻造工作。虽然事实上利娅的确达不到要求，但她的才能并不在锻造本身，她参与了家族中的不少设计，还发明出金绸甲这种全新的制甲工艺。然而这些统统没有用。她的两个meimei都早早放弃，听从安排与能干的巧匠结了婚，对于她们这种大家族来说，利用女儿的婚事邀有才能的男性入赘是家常便饭，一些女孩甚至从生到死都不曾离开过自家的大院。曾经有一段时间，砂岩城还以这样的女性为标榜对象。至于读书学习，往往也不会让女孩子参与。似乎除了生儿育女，女性就没有其他能做的事一样，砂岩城也没有王城那种聚会场合，人与人的社交关系几乎完全局限在技艺比拼和家族争斗里。

    近些年里庸俗的拜金主义还越来越猖獗，无论技术多么俗烂，只要能在外面卖出高价格的就是好东西，就会受追捧。类似的状况已经算不上新鲜事了。

    大概也是因为重男轻女的缘故，砂岩城中的男性人数比女性人数多得多。那些没有家世背景，手艺才能也不出众，特别是一些天生身体不够强健的男性处境很惨。每年都有大批工人死在采矿分矿和锻造的工作里。既然没有才能，那就必须加倍努力，疲劳、伤痛之类的通通都不能说出来，否则就是罪过，搞不好就会被流放甚至连累家人。

    这也是为什么厄勒卡找到利娅，说她的才能一旦被发掘出来就有可能一鸣惊人，她立刻就答应了加入军团来到前线。

    从斗术武者的角度来说，利娅的特殊才能在于她的气力无法附着在常规武器上，却能在投掷武器上长时间凝聚。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这算是什么才能。但厄勒卡认为与众不同就是最大的才能。他认为将来利娅的力气完成特质化后一定可以找到最适合的也是最强大的战斗方式。

    利娅不知道厄勒卡说的是不是真话。有时她会想，如果不是磐石军团编制被击溃，重整起来困难重重，恐怕也不太可能让她来当少将。不过与此同时，利娅认为这是改变自身处境千载难逢的机会，反正大不了就是死在战场上，最坏的结果也比留在那个让人喘不上气的大宅子里终老要好。有机会总比没机会好。

    但却没想到，第一次面对异族就让自己如此狼狈，这对她的信心打击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