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往事（四）
康德对莱妮并没有多少戒备的心思，或许是他觉得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偶然一次见面，碰巧的一次交谈，用不了多久对方就会忘掉自己。如果不是这样，他可没有逢人就要讲述往事的习惯。 也有可能是莱妮的某个举动或者说话时的神情打动了他，遗忘岛上并不缺乏漂亮的女子，但像莱妮这般气质出众、举止非凡的女性可一个都没有。作为商人的经验使得莱妮在某些方面更容易取得他人的好感。更何况这次莱妮对康德是真的感兴趣，并不是随便地敷衍。 即便如此，康德在讲述时还是刻意隐瞒了两件事。 其中之一便是他身上这把短刀的来历，那是他母亲临死前抛给他的遗物，是一件打从康德记事起就清楚知晓的，对母亲有重大意义的器物。他经常看到母亲用温柔的视线看着这把短刀发呆，还会时常抚摸擦拭它。同样的眼神康德只在母亲与父亲对视时才能见到。即便是面对自己，母亲都没有过那样的状态。 另外在四年前的那天，从康德与母亲逃出渔村在沙滩上寻船到被敌人发现之间的一小段时间里，母亲与康德曾有过一番对话。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谈起这些，就连他最信任的琳姐也没有。有些记忆只需要留在心里就好。 另外一件康德刻意隐瞒的事是从海上漂流到来到遗忘岛的过程。其实这倒算不上什么值得保密的事，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当时就突然不想说了。 四年前的那天，当康德从那艘救下他性命的小船上苏醒，毒辣的阳光仿佛想要将他晒干。天空中盘旋着他叫不出名字的海鸟，除了那把静静地躺在他手边的短刀，他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一切。 刚刚醒来，康德的脑海就被母亲最后的一幕填满。想哭，却哭不出来。从那时起，他就全靠着一个念头坚持活了下来。他要面对面亲口向父亲道歉，告诉父亲自己没能遵守与他的承诺，希望得到父亲的原谅。 在康德的观念里，母亲是父亲最重要的人，而父亲是自己最重要的人。他对mama的感情并不算太深，或许是因为母亲经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表现出太多对康德的重视，亦或许是父亲教给他太多东西，而这些都是母亲没有做到的。 特别是在阿尼娅出生之后，康德愈发觉得母亲对自己的关注更少了。甚至那个不会说话的小女婴，都会用甜美的笑容回应哥哥的期待。康德无法理解母亲到底在想什么，要干什么。 可就是这样的母亲，付出了生命为康德带来逃走的机会。要不是海岸上母亲最后那如同引爆身体的举动，康德所在的小船根本不可能逃过敌人的追捕。 是母亲用死亡亲手将自己的孩子推向了新生的彼岸。 从那之后，康德独自在小船上漂流了一天一夜。船上既没有帆也没有桨，康德不懂得要如何驾船，他会游泳，可周围什么都看不到，就算是傻乎乎地跳进海里也没有努力的目标。 幸运的是，当天空再次被阳光占据时，康德看到海平面上出现了一艘大船。那是一艘往返于北方异族领地和人类王城的商船。 人类与异族的领地以一座东西走向横亘大陆的山脉作为分界，山脉以北统称为北地，那条山脉也以北地山脉命名。近七百年来，人类与异族双方在交界地带上冲突不断。北地山脉对于双方来说，都是封锁线。 然而，在异族领地的后方并不是所有的异族居民都执着于战争，相反有一些部落非常热衷于通过交换的手段取得只有人类才能生产出来的东西，比如酒水、烟草、药物乃至于一些饰品都很受异族的喜爱。 同样的道理，北地出产的优质毛皮、特殊的木料、晶石矿石等在人类帝国中需求旺盛。只要将这些东西带回帝国王城，都能得到数倍甚至十数倍的回报。而拥有远航能力的舰船便是得此暴利必不可少的条件。 康德遇到的就是一艘铭刻着冰原花图腾的远航舰船。所谓的冰原花，是一种只生长在北方极寒之地的花，花朵未开放的时候看起来就是一团冰骨朵，盛开后便能看到晶莹的冰凌状花瓣。这种花一旦离开寒冷的环境便会迅速融化，没办法带出极寒之地，所以绝大多数的人类都没有亲眼见过它。 帝国王城中有一个大型商会便是用冰原花作为图腾，商会创始人是位名叫卡洛琳的贵族女性，也是因此一般民众都称呼这种花为“卡洛琳花”。 当时这艘卡洛琳商会的舰船从北地满载而归，船长救下康德后告诉他大概还有四到五天的航程就会到达帝国西面的出海口，然后沿着河道一路向东，因为逆流的关系回到王城需要二十五天左右。 康德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便答应船长跟着舰船一起回王城。好不容易才有水可喝，康德一口气连喝了好几大碗。就在他向船长讲述了自己被追杀的经历后，还没等他有机会多吃几口食物。新的变故再次出现。 他们的船遭遇到来自遗忘岛的海盗团伙——海妖团的攻击。海妖团出动的是四艘小型舰船，理论上这种火力并不足以击败大型舰船。别看只是条商船，因为要应对北地潜伏的危险，船上的武装力量并不弱。 倒霉的是，因为船只刚刚救起一个来历不明的康德，还不到半天时间就遭遇到了海盗的伏击，船长自然而然就把康德当成了海盗的同伙。事实上如果不是为了救助康德，他们也不会在这片海域减速停留，全速前进的舰船压根就不可能被小型船只追上。 就这样，康德稀里糊涂地被绑进船底的狭小船舱关了起来。 康德被反绑住双手靠坐在船舱角落的柱子旁，头顶上响起甲板上的激烈打斗声。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觉得船身在剧烈的摇晃，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快海盗们就能登上舰船。战斗仅仅持续了多半天，当夜幕再次降临的时候，打斗声已经完全平息。商船被海盗完全压制了。 之后的事态发展更加超出康德的想象。船上确实有内鬼，不是康德而是那个跟在船长身边的副官。那位副官完全占领舰船后便将舰船驶向了遗忘岛。 航程持续了十二天，直到舰船即将到达时，海盗们才发现被绑在底部船舱里奄奄一息的康德。 舰船上原本的船员几乎都被杀光了，唯一知道康德存在的就只剩下那个反水的副官了，顺带一提，这位副官就是四年后海妖团的大团长，名叫罗森，是现在的遗忘岛上公认最强的人。 当时这家伙完全沉浸在劫掠成功的喜悦里，早就把船舱里的小家伙忘在脑后了。 当康德被发现后，等待他的就只有冰冷的海水了。罗森大概是以为他已经死了，想都没想就让手下把他丢进了海里。 本来已经神志迷离的康德，在入水的瞬间才清醒过来。那把短刀一直插在他的靴子里，根本也没人搜查过他。凭借最后的力气他在水里用刀子割断了手腕上的绳索，好不容易再次浮出水面时，那艘舰船已经快要进港了。 近在眼前的遗忘岛就成了康德唯一的去处。 可祸不单行的是，这片海域中有大量的血鱼，这种群居生物是有食人的本事的。康德还没游出去多远，就被血鱼群缠住。就在他失血过多即将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候，刚好在附近渔船上的琳救了他。 从那之后，他便正式以一名外来者的身份开始了遗忘岛上的生活。 当时琳的家是在遗忘堡以西，靠近海寰山的一处小村庄里。那个小村庄现在已经成了矿工专用的居所了。 她的父亲是村庄里唯一的医师，大概两冬之前，村子里突然爆发一种强烈的传染病，为了救治村民，她的父亲不得不用自己的名义找武尔奇借了笔钱购买药物。 岛上并没有足够的药物储备，等到望和舰队把药物带回来的时候，已经是百余天之后了。 村里的疫病最终得到了根除，活下来的村民对她父亲感恩戴德，也都尽可能的支付了医疗费用。可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是大半年之后了，赚回来的医疗费用甚至不足以偿还衍生出来的利息，更不要说本金的部分了。高利贷这种东西就是这样，用饮鸩止渴来形容毫不为过。 虽然村民们也都尽可能地出了力，但也没有办法。 她的父亲因为还不上欠款被逼迫去矿洞里做工，从此便和女儿天人永隔。琳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她唯一等到的就是用父债子还的理由拷在手腕上的金属锁扣了。 琳没有挖矿的力气，她的身体本就比同龄人要弱。除了入不敷出的医师工作，在渔船上帮忙几乎就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顺带一提，环海中的血鱼不会撕咬用岛上丛林中一种红色树木做成的渔船，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琳才能用相同材质的船桨赶走围住康德的血鱼。 实际上，琳的父亲在那时已经偿还出超过借款本金的钱币。武尔奇大概也知道就靠琳一个小姑娘不可能再拿出更多钱来，他手底下的小弟们隔三差五跑到村子里耀武扬威一番，与其说是为了逼琳还钱，倒不如说是做戏给其他欠钱的人看。 而康德的到来却让武尔奇看到了另一条生财之路。 那是在康德恢复的差不多之后的事，那天他和琳一起出门打渔，他虽然没有这方面的技艺，但是他有力气，还能在码头帮其他人搬运东西赚点小钱。 那天回去的时候刚好遇到一伙武尔奇的手下来村子里胡闹，因为琳没在家，那伙人就气愤地踹坏了家里的房门。康德脾气上来就和那伙人动了手，他也没想到看起来嚣张跋扈的一伙人竟然如此不禁打，他没费什么力气就击败对方五六个人，还把其中一个活活打死了。 这件事被武尔奇知道后，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自己发现了宝藏。于是就有了后面的五百枚方纹币的约定。 按照武尔奇的想法，别说五百枚方纹币，就是一百枚都够这小子给他卖命一辈子了。但是他不知道康德来到遗忘堡之后很快就找到了其他的赚钱门路，琳虽然身体不好，但却是个心思活跃的女孩。两个人合作在四年的时间里折腾出很多赚钱的方式。 从最初的帮助做矿石分拣，到偶然接触到的靠接受委托赚钱的中介。那时岛上没有懂得潜行暗杀的受托人，好几份这类的委托都发布了很久也无人能完成。康德也算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犊，凭着自身的战斗技巧和一点运气完成了那些任务，便在这个领域一举成名。 当已经存下一些钱币后，两人利用武尔奇与望和家族的关系提前获知望和船队的往返时间，靠囤积某些商品又赚了几笔。琳在这方面倒是有些天赋，如果她生在大陆，说不定也有成为像莱妮那样的女商人的机会。 这个过程中倒是为康德锻炼出过硬的暗杀能力，康德明面上为武尔奇的产业保驾护航，暗地里则是为遗忘岛上的各方势力办事。 照这样下去，再过一年，最多两年他们一定可以赚够这笔庞大的财富。 睡梦中，康德又一次回忆起这些陈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