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遗言与离别

    生、老、病、死，是普通人的大无奈。

    对于修行之人来说，何尝不是？

    一方草席，半身枯骨，生者之痛，亡者之哀！

    先天之上，有七境。

    修行者到了先天，生命层次就开始发生蜕变。

    以武者为例，先天寿一百五十岁，元海寿五百岁，器魄寿一千五百岁……每一次大境界的突破，都会伴随一次生命层次的跃迁，但即便是传说中高高在上的天极境强者，寿十二万九千六百岁，时间虽长，却依然有穷尽一刻。

    或许，便真的只有传说中的仙人，才能获得永生吧。

    在萧忘尘突破至赤玄境之后，又过了半年，王老先生的修为境界随着时间的流逝越降越快，终于走到了尽头。

    无名峰上，包括王老先生自己在内的三人恐怕都没有想到，这一天，竟会来得如此之快。

    石榻之上，老人衣染尘垢，脸上色泽蜡黄，全是褶皱，头发苍白无力地披散着，眉心之间，黑气十分浓郁，浑身散发着一股恶臭味，天人五衰，他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一身修为尽归虚无，如同寻常人家的老者，再无半点仙风道骨之感。

    萧忘尘跪坐石踏之侧，眼泪无声流淌，他的旁边，王药儿同样泣不成声，泪已成行。

    “痴儿。”老人颤巍巍地抬起双手，两人慌忙接过。

    苍老的手最终落在了两人的脸上，老人轻轻拂去了那悲伤的泪水，道：“老夫要走啦！”

    他声音低沉，如同他的手一样颤颤巍巍：“老夫一生，早年行善，巅峰之时却是由心境影响，坠入魔障，为恶逞强，屠戮半生，杀敌、杀友、杀亲人、杀凡人，杀人如麻，是非不分，死了，也是一个解脱吧……修行之路，逆天而行，求变，求强，本就极其艰难，浴血而战，多少人死在这条路上，老夫能活几千年，最终还能死在塌上，已经是得了善终。你们，也勿需难过。”

    两人浑身一颤，泪如泉涌，只是摇头不言。

    老人看向萧忘尘，道：“能在临终之前收了你这个徒弟，老夫已经知足了。可惜，看不到你叱咤天下的身姿，更看不到你完善这一门修行道途了。”

    “唉……”

    “这一年多，为师尽量教导于你，奈何时间太短，教授极其有限，其余东西，早有刻制好的玉简传授，还望你好生修习，切勿懈怠。”

    “弟子明白！”萧忘尘低下头，哽咽道。

    “你这一生，虽然短暂，却已尝尽人间疾苦，不到十五岁，便经历了诸般苦难，这些日子，想必极其难受罢，没有被折磨得疯掉，也算你心智坚毅了。”

    “初入赤玄境时，你便得蒙天眷，赐山石异象，需要好好珍惜，你的心境，比之为师当年要好得多，未被心魔所趁，但更需以此砥砺自身，万勿坠入魔念深渊，重蹈为师覆辙。仇，要报，修行者念头通达，必须一报还一报，但不能沉沦。”

    “修玄者一脉，传承极少，缺乏心境引导，却能进境极快，这在修者之中，已是异数，然则自上古以来，修炼者不是为祸苍生，便是碌碌无为，每每引起天下修者共诛，到了现在，几乎已经灭绝了。”

    “为师功法奇特，是由少年时期得遇的云玄一脉传承，容易辨认。你若一生待在凡界，也就罢了，但你始终会有进入修界的一天。”

    “切记，为师本名君何夕，凡界之中应当无人识得，但修界之中，特别是在乾域，千万不要让人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修炼功法，也要隐藏好，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用本门功法应敌……”

    “磨练心境，以佛门功法为佳……”

    ……

    ……

    老人说到后来，话语逐渐变得断续起来，但他还是继续说了好久，直到感觉所有事情都交代详细了，方才停了下来，微笑着看着少年。

    萧忘尘认真听着，将老人的话语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如同一个认真听讲的学生。

    接着，老人却是看向了药儿。

    小姑娘一直泪眼婆娑，说不出话，抽噎着，看到老人目光转来，泣道：“爷爷！”

    老人慈祥地抚了抚小姑娘的头发，道：“爷爷之前交代与你的，可都记下了。”

    “嗯！”

    看到小姑娘点头应声，老人脸上忽然露出了一股解脱的微笑。

    这笑，那么慈祥。

    萧忘尘与王药儿大惊，老人的嘴唇都已经发青了。

    只听老人言道：“休要惊慌，生于天地，归于天地，这是最好的结果。”

    忽然，老人的眼睛一亮，似乎想起了什么，一下子变得神采奕奕：“修玄功法佚失惨重，老夫已经给你们留下了一些推敲眉目，特别是忘尘……”

    “咳……”

    “师尊……”

    “爷爷……”

    这一次，老人咳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下去：“特别是忘尘，待为师归去之后，这储物戒，你便拿了去罢，它代表为师的身份，往昔旧部，如若能成，你就帮上一帮，如若……不成，唉……如若不知悔改，你便送他们一程吧！”

    老人所说的旧部，自然指的是乾域势力的流窜部分，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但他似乎丝毫不担心萧忘尘将来能够力压那些旧部。

    “在你的识海深处，为师早已留下了……留下了……”

    老人的声音渐渐消失，最后一句话，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完，举起的手便颓然坠下，再也没有举起的趋势。

    萧忘尘与药儿强忍内心悲痛，在地上磕下几个响头，再度抬头之时，只见老人“遗蜕”开始在空气中消散。

    当啷几声轻响，几样东西跌落出来，有铲子、药碾……

    这些东西上显现出“王贵”等人的脸庞，淡笑着，随着老人的“遗蜕”一起，化作点点星光，消散在空气中。

    虽然是杀戮一世的魔君，但意识的最深处，还是保留着最初的善念，这几件灵器是老人最初炼制，却都是仿照他当年做药时所用的东西，危机之时，他炸碎了所有的宝器灵器、珍贵物品，却独独留下这几件陪伴身边，便是出于本能。

    萧忘尘想去抓那些星光，却哪里抓得住！

    药儿将几件已经失去光泽的灵器收了起来，这是老人给她的交代之一，随后，小姑娘捡起了掉落榻上的储物戒，递给萧忘尘。

    萧忘尘有心拒绝，但想到这是老人遗命，便接过戒指，放在了自己怀里，老人逝去，虽然戒指没了主人，但还是需要一段时间来加以炼化。

    萧忘尘现在可没有这个时间，他收拾起老人最后所穿衣物，默默地走了出去，药儿紧随其后，不多时，在萧忘尘父母的坟旁，又起了一座新坟。

    ……

    数月后，天气晴朗。

    萧忘尘每次下山之前都会在三位长辈的坟前絮叨一会儿，这次也不例外。

    “师尊，父亲，母亲，我又要下山去了。”坟前，少年上了三炷香，洒下一壶酒，奉上一些祭品。

    虽说老人“遗蜕”过度腐化，随风散去，此处所立的，只是一个衣冠冢，可萧忘尘的尊敬态度不差父母分毫。

    祭奠的食物是萧忘尘自林中所猎，酒，也是从林子里采集的果子所酿制，洒在地上，馥郁酒香弥漫在空气之中，令人微熏。

    老人与萧然都偶尔喜欢喝上几口，想必他们一定会喜欢吧。

    青衫少年一手撑地，右腿曲起，左腿直伸，坐在坟前，一边不时饮一两口酒，一边天高海阔地说着些什么，他很喜欢这种感觉，似乎是在向长辈倾诉自己心扉。

    那，都是他的秘密。

    直到远处那个黄衣少女行来，萧忘尘才止住自己的话语。

    这一年，萧忘尘十五岁，王药儿十二岁。

    长期相处，或许也能说是同病相怜，让两人本就颇为要好的关系更是变得如同亲兄妹一般。

    见王药儿过来，萧忘尘长身而起，两人相视一笑，一如萧忘尘每次下山之前一样。

    “好好照顾自己。”相比生死不明的弟弟，这个少女，算是萧忘尘眼下唯一的亲人，即便知道少女的实力不逊色于自己，每次下山之前，他还是会发出同样的叮嘱。

    王药儿一笑，算是明白：“忘尘哥哥，早去早回！”

    萧忘尘点点头，看向坟头，目光中露出一丝不舍：“师尊，父亲，母亲，我走了。”

    再度深深环顾了整个绝巅一眼，萧忘尘行至崖边，手上指诀跳动，空气中蓦然出现一道光晕，如水纹散开，少年纵身一跃，几个闪身，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云海之中。

    王药儿一直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忘尘哥哥，直到对方消失的一刻，两行清泪再也无法抑制地流了出来，这次出门，可和以往不同，他是要去千叶镇的。她一直不明白，为何爷爷不让自己服用百劫丹，那样，自己就有足够的理由跟在忘尘哥哥身边了。

    她立身崖边，发丝轻扬，任山风吹碎那点点泪花。

    而另一边，萧忘尘身形如风，顺着老人以前开辟的山道疾行，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奔至山脚。他抬头看看早已消失在云霭之中的峰巅，继而辨明方向，朝着千叶镇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