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玄幻小说 - 连接生死的邮差在线阅读 - 第18章坟(四)

第18章坟(四)

    高红英终究没有做手术。

    虽说免去了四处借钱的困扰,但每个月多了一两百的药钱。要不是实在疼得受不住,高红英甚至想把药给停了。

    一家人的生活重新恢复平静,只是高红英的胃痛越来越频繁,也一次比一次严重。好在儿子高辉中考发挥得不错,成功考上了本地重点高中,至少那个暑假,一家人是在喜悦中度过的。

    不过这种喜悦并没有持续太久,随着城中村拆迁,曹家再也找不到那么便宜的住处。而曹辉所在的高中也不是寄宿制的学校,他们不得不重新租了一处房子,每个月的开销多了五百。

    生活很困难,但下一代能看到希望,夫妻俩有时候会想,这样一直过下去也挺好。

    可惜病痛放任不管的话,只会越来越严重。

    高二上学期的某一天,曹辉放学后照常回家,家中却空无一人。

    他到家都快七点半,这时候高红英一般已经在家做饭了,等九点多曹文化也会下班到家。

    但是今天却不一样,七点半时,家中无人,厨房没有饭菜。

    他心里有些慌,头一次在家里开着房间的门写作业。

    八点,没有回来。

    八点半,没有回来。

    九点,没有回来。

    等到九点半,依然没有回来!

    他翻出之前高红英趁打折买回来,但是他不喜欢吃的饼干,拆开吃了两包。

    在卧室和客厅来回转了两圈,终于下定决心,拿上钥匙出门。

    不过刚关上门,又想起一件事,连忙开门进屋。写了一张纸条放到桌上用杯子压住,这才锁门下楼。

    小区门口小卖部有打电话的业务,问明价格后拨通母亲的电话。

    响铃许久才被接通。

    “喂?”是父亲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且虚弱。

    不知道为啥,此时他有些紧张,嗓子里冒出干涩的声音:“爸,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小辉啊。”电话那头的父亲稍微提起了些精神,“你妈胃疼,现在在医院,你先自己搞点吃的。”

    “哦,好。”

    曹辉答应着,还要再问,隐约听见那头的对话声。

    严重……手术……危险……

    这几个关键词钻入他的耳朵,顺着血液一路向下,紧紧抓住他的心脏。

    “不做的话,吃药能不能好?”

    好像有个人在遥远的地方这么说。

    “我先在这陪你妈,你不要等了。”父亲说完这句,便挂了电话。

    曹辉木然地挂掉电话,他扫视昏黄灯光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呼吸都放慢了,期盼听到路人继续谈论吃药的话题。

    “算你一块五。”见他挂了电话,店主开口收钱。

    曹辉回过神来,从兜里掏出六枚硬币——一枚一元,五枚一角——摆到玻璃柜台上,快步往回走。

    走了几步,他站在路灯下,回头看向小卖部,整个人有些恍惚。

    刚刚的确是打了电话,但是究竟和父亲说了什么?

    那两句话,是梦里的幻觉吧?

    他低头嗤笑一声,做卷子做蒙了,把幻觉和现实搞混了。

    他这么想着,迈步朝家里走去。

    只是越往回走,脑子里的那两句话就越清晰。

    他的步伐越来越快。

    快到十二点,曹文化才回到家里。

    还在写作业的曹辉听到开关门的声音,起身打开房间门,探头看向门口。

    只有曹文化一人。

    “妈还在医院啊?”

    “嗯。”曹文化弯腰将换下来的鞋摆到鞋架上,“没什么事。”

    曹辉扶着门,看着父亲。

    曹文化被疲惫包裹着,脸看起来涨得通红,他起身

    看向儿子,怔了怔,开口问道:“晚上吃什么的?”

    “吃了两块饼干。”

    “我下点面条,你也吃一点?”

    “我少吃一点,不饿。”

    曹文化说着话走进厨房。

    曹辉走出房间,站在厨房门口看父亲接水、开火、拿面条,突然询问:“妈什么时候回来?”

    曹文化手里拿着筒面,注视着渐渐泛起细密气泡的锅底,平静地回答:“明天再检查有没有好转。”

    稍稍停顿,他又说:“你好好学习,这事不用你cao心。”

    锅底的气泡越来越大,最后竞相浮上水面,然后炸开,水开了。他抽出一把面条放进水里。

    紧接着撕了几片白菜叶子用水冲洗后扔进锅里,加一小撮盐,加点香醋,再点几滴芝麻油。

    一锅面就算是做好了。

    曹辉就这么看着,等父亲盛面的时候,再次开口:“要做手术的话,我去给妈送饭也行。”

    曹文化手上动作停住,他转身看向儿子,缓缓道:“没事,不要开刀。你专心学习。”

    说完,他又转过去,过了一阵,出声招呼:“自己来端。”

    儿子将少的那一碗端走了。

    曹文化站在灶台前,看着黑漆漆的窗户,抽了抽鼻子,眼泪突然喷涌而出。

    而曹辉,则是坐在自己的房间里,一根一根地吃着面条。

    高红英很快就出院了,只是她更加憔悴,辞掉了需要整天站立的工作,待在家里休养——其实也算不上休养,洗衣做饭打扫卫生,全都是她来做。

    曹文化换了份钱更多的工作,只是经常需要整夜整夜的值班,白天回家基本都躺在床上补觉。

    曹家的生活似乎恢复平静,也似乎变得不正常,这种诡异的氛围持续了几周,终于在一个周六结束。

    高二分了文理科之后,学校每周六都会组织补课,一般是考试或者讲题。

    曹辉一大早起来,父亲曹文化还没回来,高红英已经准备好了早饭端到了饭桌上。

    曹辉原本想像往常一样将早饭端回房间里吃,看到坐在桌边的母亲后,他不知怎地改变主意,坐在桌前,将碗里的蛋炒饭快速朝嘴里扒拉。

    “吃慢点。”高红英看着儿子,一边劝着,一边将装着腌萝卜条的碗推过去,“这还有萝卜。”

    “嗯。”曹辉含混地应了一声,夹一根萝卜条塞进嘴里,吃饭的速度慢下来。

    高红英双手搭在桌上,就这么仔细地看着儿子。

    再怎么慢,一碗饭也很快吃完了。

    “碗放着我来拾。”高红英坐在椅子上这么说。

    曹辉却没听,起身将碗筷送进厨房。洗手后回到房间,拎起昨晚就收拾好的书包,走到大门口换鞋。

    高红英缓缓起身走到门口,她看着儿子,开口说:“好好学习啊。”

    “我晓得。”曹辉语气生硬,这样的对话发生了无数次。

    父母总是这样,以为他依然不懂事。

    换好鞋,曹辉握住门把手,回头对母亲说:“我上学去了。”

    “走慢一点。”高红英说。

    “嗯。”

    曹辉推门而出,顺手将门带上。

    高红英来到阳台,一如往日看着儿子走出楼道,身影消失在街角,她才慢慢地回到客厅收拾碗筷。

    半个小时后,曹文化终于回家了。

    此时的他蓬头垢面,眼里满是血丝。

    高红英将丈夫迎进家门:“吃点再睡吧,还剩了炒饭。”

    “不吃了,四点多才吃了两个馒头。”曹文化换鞋之后径直往卫生间走,“洗把脸就睡。”

    “馒头都是冷的,吃多了对胃不好。”高红英说了一句,没有多劝。

    这是夫妻二人今早仅有的对话。

    洗完脸后,曹文化只是脱了外套长裤,就躺到床上,昏昏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惊醒。

    心脏快速跳动,呼吸也变得急促。

    睁着眼看了一阵天花板,等稍微心跳呼吸平缓,重新合上眼。

    只是很快,他又睁眼起身,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看了眼时间。

    十点出头。

    眼睛还是有点酸胀,但精神已经不那么疲惫了。

    他决定先起来准备午饭,早点吃完再继续睡。

    下床后连外套都没穿就朝客厅走去。

    刚出卧室门,他就看到妻子坐在厨房门口,低垂着头,双手搭在地上。

    在那一瞬间,曹文化如遭雷击愣在原地,禁不住屏住呼吸,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好一会儿,他缓过神来,张口喊了一声:“红英,怎搞的坐地上啊?”

    最后几个字有些颤抖。

    没收到回应,他嘴唇微颤,一步一步朝厨房门口蹭去。

    “红英。”

    他又喊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他到了妻子身旁,蹲了下来:“红英啊,怎搞坐地上。”

    声音已经沙哑了。

    他动作轻缓地握住妻子的手。

    还能感觉到一丝温热!

    他慌忙起身,踉跄着跑回房间,拿起手机拨通120。

    两分钟后,他回到厨房门口,将妻子抱到床上,平放躺好。

    然后坐在床边,握着妻子的手,静静等待救护车的到来。

    在这期间,他无数次想要去试探鼻息,都硬生生地将这个想法压下去。

    即便如此,他也能感觉到,妻子的体温在逐渐消散,慢慢变得冰冷。

    二十多分钟,救护车终于赶到。

    随车医生做了仔细的检查,判定高红英已经失去生命体征,向上通报后开了死亡证明,叮嘱曹文化及时通知居委会和卫生所,便带着救护车离开。

    曹文化应了下来,关上门后,重新坐到床边看着妻子。

    这一坐就是两个多小时。

    快到一点,他才拖着麻木的身体走进厨房。

    剩的炒饭还放在锅里用碗扣着。

    他本想就这么直接吃,刚盛了一锅铲,还没倒进碗里,想到早上妻子说的话,又倒了回去,点火将饭热了热。

    吃完后,他去找了居委会。然后又回家拿证件,在居委会的帮助下开好了给殡仪馆和老家村委的证明,又联系了殡仪馆。

    之后收拾好衣服,陪着妻子抵达殡仪馆。敲定了告别火化的时间,在妻子被带去化妆时,他才给亲戚一个个打电话通知这件事。

    所有亲戚都通知到了,他拿着手机犹豫很久,又拨通曹辉班主任的电话。

    挂了电话,高红英也化好妆了。

    在告别厅里,他看着安静躺在铁床上的妻子,试图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说出来。

    好一会儿,他靠着铁床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个已经有些掉色起毛的旧烟盒。

    打开后,从四支烟里抽出一支叼在嘴里,一手拿着烟盒,一手朝兜里掏,却没能掏出打火机。

    他就这么叼着一支已经有些霉味的、没有点燃的香烟,坐在妻子身旁。

    直到这时,他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