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梦魇(一)
在经历一番水深火热之后,李晚终于恢复到了一种平静的状态,她在梦中回到了小时候,他们家还未搬迁之前的时候。那时候的北郊还并没有这么繁华,他们家也不过是属于郊区的农村罢了,生活无比普通,也无比地自由,即便他们家的黄土房子,看起来是整个村里最贫穷的。不过这些关于贫富差距的事情,李晚是在上了大学之后才渐渐开窍明白了的,她只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整个村子里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孩子。 李晚站在家门口新修的水泥路上,看着门前一大片宽阔的黄土地,马路与敞开的两扇黑色木门之间由一条不那么笔直的砖路连着,每到下大雨的时候,她从家门口走到水泥路上,两只鞋子都不免会沾到泥土。她的右手边是一大片菜园子,里面的菜随着季节变化,李晚只记得夏天的时候,家里有吃不完的黄瓜和辣椒。菜地里还重着一棵矮矮的柿子树,枝干歪歪扭扭的,她记得那树上面的柿子实在是苦涩,以至于长大看见柿子,嘴里都不由得泛苦。 李晚抬脚踏上了第一块青色的石砖,缓缓朝着门口走去,那时候民风还很淳朴,他们家即便无人时,大门也是时常打开的,钥匙就放在门后面的石墩上,一伸手就能碰到。她走到了门口,伸手触摸了一下黑色的门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粗糙剌手,她又用脚踩了踩到自己小腿三分之一的门槛,心想她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总是爱把它拆掉,然后在门底下的缝隙爬进来爬出去的。 进门之后,左手边是一间闲置的房子,里面摆着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右手边是一间小小的厨房,土灶,生火装置是那种用手拉的风箱来着,每次做饭烟太大的时候,厨房里根本就待不了人。李晚探头看了看,都没有发现有人的迹象。从前院到后院,中间有一个将近40度的斜坡,下雨的时候只能走两边的台阶,直接从中间走,人会摔得四仰八叉。她不太记得最初后院的样子,只在老照片里看过,还是清一色的黄土房,不过她真正能记住的,只有眼前好不容易盖的水泥平房。她从中间大踏步走到了后院,里面的三间房呈“7”字形排列,不过依旧没看到人影。 她又穿过房子,走到了后院后头,从那里可以登上房顶,楼梯间是他们洗澡的地方。这个地方,李晚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反正家里每次说起,就将它称作“院子后头”。这里还有一片小小的菜园子,主要用来种一些萝卜什么的,菜地的尽头种着一棵核桃树,靠墙的地方种着一大片草莓,那里是她小时候经常一蹲一个下午观察的地方,她总觉得自己守着守着,就能第一时间吃到红透了的草莓。 “爷爷,奶奶……” 李晚出声叫了叫,这家里平时只有他们三人,逢年过节也许她的父母才会回来一趟。 “咳咳……” 从她的头顶传来几声轻咳,李晚抬头去看,看到奶奶正站在楼顶,眺望着什么东西。她噔噔几下上了楼顶,眼眶泛红地看着这个还精神灼烁的老人。 “奶奶……” 然而李晚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的奶奶只是定定地看着天空,双手背在身后,嗫嚅道:“要日食啦……” 就在她刚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李晚就看到原本西斜的太阳被从右下角冒出的黑色月牙慢慢吞没侵蚀着。天狗食日……这是李晚小的时候唯一亲眼目睹过的一次日食,她记得那时她才不过上小学六年级。 李晚又靠近了一些她,克制住了自己要拽住她衣袖的冲动:“奶奶,你怎么一个人在这,爷爷呢?” 太阳很快便被吞噬地一干二净,成为了一颗漆黑的球体,悬挂在西边的天空。“天狗食日,哎呀,真是没见过几次啊。也不知道今年地里的玉米能不能有个好收成,种的黄瓜也不知道能结多少。哎哟,老了,真是老了,劳了一辈子,下辈子真是不想做人了,做只鸟多好,想飞哪儿飞哪儿的……” 奶奶嘴里不断地自言自语着,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身边还站着个人,李晚也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听她抱怨着。印象中,她倒是从没有听过奶奶有多少抱怨,附近的人经常说奶奶是难得的大善人,任何事第一个考虑的都是别人,永远都是以笑脸迎人,从未见她跟谁起过争执。她年轻的时候是村子里的标兵,后来又当过卫生所的护士,村子里但凡有怀孕的人,都要过来让她听一听才踏实。她向来爱热闹,尤其爱唱,不管是戏也好,还是属于他们那个年代的老歌也好,那一副好嗓子,没几个人能比得过她。 即便是吃了亏,旁人都气的不行,为她鸣不平,她却总是那个最云淡风轻的,只会笑着告诉他们“哎呀,没事,吃亏是福嘛,都是乡里乡党的,谁家还不有个啥事儿需要帮衬的”。 也许是李晚习惯了这样的奶奶,所以她一直以为奶奶是真的并不在意很多事情,也正是因为这样,李晚自小便活得没心没肺的,也觉得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十分重要的,或者是过不去的。但不同的是,她走向的是截然不同的一个极端。平静,漠视,疏离……所有这些代表孤僻的词汇,都适合来形容她,她的确是活得并不在意任何事,但同时也并不喜欢很多事。
“要是有一天,人真的像神话故事里头那样,死了之后还能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那该多好啊。那我就可以什么都不管了,先逛遍世界再说。哎,这辈子去过的地方太少了,我原本可以站得更高的,还不都是为了这些个家庭……” 李晚看着奶奶逐渐黯淡下来的眸子,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人告诉她,奶奶当初其实是被分配了体制内的工作的,原本以她的能力,能够到更高的地方,却是因为夫家人害怕她不安分,便将这个机会让给了爷爷。她当时听过便忘了,如今听来,才明白原来奶奶一生都在介怀此事,若不是爷爷也对奶奶极好,或许她当真会做出在那个年代看来离经叛道的事情。 “奶奶……” 李晚的声音微微发着抖,她吞咽了一口唾沫,眼睛酸涩地厉害,喉咙也有些干痛。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安慰眼前这个伤春感怀的迟暮老人。她的一生都被囚禁在这里,李晚并不希望连她死之后,也要被禁锢在这里。 “死……” 大脑像是突然有一根弦崩断似的,李晚惊恐地看着周围的一切,颤抖着双手尝试去抓奶奶的衣袖,却是直接穿过。 “不,不要,不要,这不是真的,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李晚大声吼叫着,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掉落,她蹲在地上双手抱紧自己的头,却是缓解不了身体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