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尸人？”

    “没错，那日送往上京的密信中，是这般称呼那种症状的。”萧煜说道，“据沧州州牧江稹希所说，尸人不惧生死，不知寒热，逢人便咬，被咬伤抓伤者在极短时间内会被同化。此种瘟疫前所未见，我等……束手无策。”

    瑶姬蹙起好看的眉头，说道：“听汝这般描述，吾想起了一些上古年间的惨事……那些人族祸事几为外族引起，神庭已灭，若妖族绝迹，为何会出现这种祸事？莫非是邪修？”

    萧煜沉默了一下，说道：“虽然没有证据，但始作俑者是何人，在下心中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是人族自相残杀？”

    “……是。”

    瑶姬目露忧伤，说道：“天下太平来之不易，人族从万灵劫难中幸存，为何不珍惜……”

    身为炎帝之女，瑶姬能称得上天下人的先祖，在她眼中，这些后代本该是幸福地繁衍生息。发生这种事，萧煜不知如何安慰这位心系人族前运的殿下，又听她轻声说道：

    “吾很惭愧。”

    萧煜慌忙起身作揖：“天下人如何担得起此言，在下恳请殿下莫因此事忧心过虑。殿下遭受苦难，受困于姑瑶山，您的存在已是人族之大幸，您无愧于人族。”

    “吾惭愧的是，白子麟命汝寻吾，吾却无法施以援手。”瑶姬伸出手，指尖流光四溢，玄妙的道韵阵阵冲击着萧煜的心。

    萧煜感觉到，这股精纯的灵气蕴含着毁天灭地的威能，若不受控制飞离瑶姬的指尖，能轻易将一州之地从地图上抹去。

    她说道：“吾可以创造对应的解药，吾在此山之中甚至能够创生新的法则，然而离了此地，一切皆会消散。除非，那些感染的人能来到这里，并且永远不再离开。”

    萧煜苦笑了一下，尸化的百姓起码上万，要将这么多人越过两国边境送至云梦县，痴人说梦都没那般夸张。

    瑶姬的目光落到腕间的小巧铃铛上，忽而轻叹：“吾明悟白子麟之意了。”

    萧煜神色一振。

    “只是吾仍有疑惑，白子麟为何还会将这份重担落于汝肩上？是因汝乃萧景和后代么？”瑶姬看向萧煜的目光中夹杂着怜惜与遗憾，柔声道，“望月仙门的仙人，即使过了千万年，依然会那般垂怜着苍生么？”

    萧煜忽然有了某种预感，正色道：“请殿下明言，在下能做什么来拯救沧州城？”

    瑶姬抬手，萧煜清晰地看到她腕间铃铛表面以不知名玄妙手法雕刻的深色纹路，以及那一圈铭刻在铃铛底部的古老晦涩真言。

    “此物，名为永乐铃，乃上古不知名大能所造，可镇邪、安魂……封禁记忆。”

    “吾不记得是何人将它赠予了吾，但吾之魂魄曾破碎消散，便是它助吾稳固神魂，并且封印了部分记忆。”

    “那些尸人已无法变回原来的模样，白子麟之意，应是尽快将他们的魂魄送入幽冥，早日往生。尸人之魂必然狂暴失控、怨气冲天，永乐铃可安抚生灵之怨，充当容器与媒介，助那些灵魂安然下入幽冥。”

    萧煜犹豫了一番，问道：“殿下失了这永乐铃，不会对自身产生影响么？”

    “它陪伴吾太久，久到那份记忆已被岁月彻底抹除，如今即便它离身，吾已回想不起当初之事，不会对神魂再有冲击。”瑶姬幽幽一叹，“但是，对汝而言，取走永乐铃是祸事。”

    “尸人仍是活灵，以永乐铃抽取他们灵魂便是在亲手杀死他们，这份罪孽产生的业障，会落到使用者身上……汝这副身子，承受不起。”

    山顶忽然一阵沉默，在瑶姬不忍的注视下，萧煜的表情从最初的凝滞渐渐转为释然，他低下头摩挲着幽盈送他的面具。

    山风吹拂而过，银色发丝飞扬间，萧煜奇迹般得以再度明亮的冰眸像是盛满了整片星河，他笑得云淡风轻：

    “殿下原来担忧的是这等小事么？”

    “汝本就只剩一年半的寿元，会因此变得更少，汝还这般年轻，那样也无所谓么？”

    “在下只想知道，此事过后在下能否再活半年光景，来将想做之事做完？”

    “虽是大差不离，但巨大业障只会日夜折磨躯体灵魂，剩下的时光，汝只怕生不如死。”

    “那样就好，萧煜贱命一条，本不该活在世上，况且……呵，在下的心早就死了，这副苟延残喘的身体不过是复仇的躯壳，能换那么多无辜之人灵魂往生，这笔买卖并不算亏。”

    瑶姬的目光温柔似水，既怜惜又欣慰地看着他，叹道：“汝有萧景和之风采，人族还有这样的后辈，当真很好。”

    “好，吾便传汝永乐铃之法门，此物汝不必归还，便留在身边镇压己身业障吧。”

    瑶姬纤指轻点，一道白色流光落入萧煜的眉心，永乐铃自动脱离瑶姬，缓缓旋转着飘向萧煜。

    萧煜伸手接过，眼神闪烁参悟着永乐铃玄妙之时，忽然问道：“殿下，请问永乐铃可否镇压半妖的天道焚心之殇？”

    瑶姬明眸微眨，不知他此问是何用意，但还是认真答道：“妖族与人族结合在上古并非奇事，汝是说如今天道不允半妖存在？此属血脉引发之祸，永乐铃只可镇压灵魂之殇，血rou之苦仅可轻微缓解。”

    “能缓解便好。”

    萧煜握住永乐铃，将它系在腰带上，重新戴好面具，对着瑶姬郑重拜下：

    “人族子弟萧煜，替天下人在此，叩谢殿下大恩！”

    起身的瞬间，萧煜发现夜空不见，重新被云雾遮蔽。

    他已然回到了山脚下。

    “吾能做的，只有这些了。”瑶姬柔声道，“此去千里，流夜，送萧公子一程。”

    萧煜还未反应过来，妖兽周身炽热的气息便将他包裹，原是赤豹流夜叼起他的衣领，将他甩到它的背上。

    “去吧。”

    红影从姑瑶山中一跃而出，风从四周呼啸而过，速度太快，萧煜眼角的余光甚至连两旁群山消退的残影都捕捉不到。

    他勉强回头看了一眼，只能隐约看见目光的尽头，那片姑瑶夜色下，一抹静静站立的温柔白色剪影，以及某团缩在她脚边讨好蹭腿的毛球。

    光在萧煜的视野中开始模糊，熟悉的灰暗充斥了他的眼眶，然后又被血色浸染。

    他再次失明，而且远离姑瑶山带来的影响比平常更加猛烈，他感觉体内翻江倒海，极致的眩晕与痛楚几乎要磨断他紧绷的那一丝心弦。

    身下狂奔的流夜说道：“若你撑不住，莫要勉强。”

    “无妨。”萧煜抬手抹去眼角滑落的血泪，将胸腔里的那口血咽了回去，“劳烦前辈了，再快些。”

    “那你可抓紧了。”

    流夜身后飞舞的五条焰尾团成一束，额前独角隐隐发光，它驮着萧煜，化作夜色下一道快若闪电的赤红火影，一路北上，直奔边境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