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多情未若总无情_第6章 借刀
望芸宫并不大,同月亮一样寂寞。 夕阳消沉,霞光不再,夜色浸透了大地。 一点残存的月光,透过暮色,斜照在洞开的殿门上。她神秘的面纱款款揿起,浮现出匾额上三个镏金大字。 昏暗的灯光远远透了出来,映在殿外的青石地面上。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清晰,只是很单薄,瘦削而孤独。 “喂,短命鬼,你害我喝光了酒,居然说走就走,连屁也不放一个!”他身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听似略带幽怨,但笑容已渗进了骨子里,“你小子走这么快,赶着去投胎啊?” 冷雪衣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脚步非但没有停下,反而更快了。 “臭短命鬼,我叫了你老半天,你怎么不理我?”哭酒老人话音一落,瘦小的身子已横在了冷雪衣面前。 冷雪衣终于停了下来,柔弱的灯光映上他的脸。 “哈哈,你的轻功不错,不在我之下。”哭酒老人大笑数声,眉毛还未来得及皱起,却早已舒展了,手臂刚刚张开,却又合拢了。他双手叉在腰间,摇头晃脑地走了几步,忽然劈头质问道,“你……你为什么不理我?” 冷雪衣忍不住笑了,和颜道:“你既然叫我鬼,难道不怕我么?” “怕你什么?”哭酒老人晃了两步,怪眼一翻,笑嘻嘻地道,“你又不是女人,我怎么会怕你?” 冷雪衣随口道:“原来你怕女人?” “谁……谁说的?”哭酒老人似是被说中了心事,立刻狠狠横了他一眼,支吾道,“我……我天不怕地不怕……怎会怕女人?我‘笑笑猢’怕只怕世上无酒可喝。” 冷雪衣并不多加追问,只淡淡问道:“世上美酒无数,何止千万,又怎会无酒?” “世上的酒被你喝了个遍,再没什么好喝的了,不是无酒是什么?”哭酒老人嘻嘻怪笑几声,欢喜过后又随即烦忧起来,“须知美酒如人事——世上若无酒可喝,那活着还有什么滋味?” 无酒可喝,便如无人可爱,活着究竟还有何滋味? 人虽然活着,心却早已死了。 冷雪衣不觉叹了口气,脚步又迈向前方。 哭酒老人呆了片刻,急忙追上几步,嚷着道:“我真不明白,这破屋子有什么好的,你不肯陪我喝酒聊天,来这里干什么?” 冷雪衣没有答话,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 “你不说难道我不会自己看么?我又不是没长眼睛!”哭酒老人怪眼一翻,两腮高高鼓了起来,抢在他前面,身子一闪,人已横着飞了进去。 冷雪衣摇头苦笑,正要举步,忽然听到“哇!”的一声大叫,哭酒老人逃也似的跳了出来,直钻到他背后:“有鬼!有鬼!” 冷雪衣奇道:“你怎么了?” 哭酒老人道:“要进你进,我是不进了!打死也不进!”浑身不由自主地抖动,双腿竟不觉软了,一屁股歪倒在地上。 他叫嚷着说不进,却仍忍不住眯着眼睛往里张望,只是爬起来的力气已没有了。 殿门内霎时多了一个人。 一位白衣萧然,神情落寞的中年男子。但他好似身陷冰窟,整个人已经完全呆了。 死人!好多的死人! 一具具死尸,横七竖八地交错密布。服饰各异,色彩有别,竟是武林中各门各派成名已久的绝世好手。 刺目的殷红,染遍了大殿上每一寸土地。血已凝,伤痕累累,不再有血液流出,只散发着阵阵腥臭。 威风凛凛的真武法像,依然端坐如常,血渍横炼在他冰冷的脸颊上。他的眼睛依然传神,紧紧注视着拜倒在他脚下的亡魂。香炉内余烟袅袅,如蝉翼如细纱,稀薄着香案上冷落的供品。 冷雪衣呆了半晌,怔怔走上几步,停在了一具尸身面前。他凝视良久,忽然脚下一软,竟单膝跪了下去。 那是一位身穿淡绿色长衫的女孩。她的身旁,是一位身材魁梧的大汉。 一个银发如丝、瘦小如柴的脑袋,自冷雪衣背后钻出,只偷偷向外看了一眼,又连忙缩了回去。 “你早知这里有死人,对不对?”冷雪衣猛然转过了头,冷冷地问道。 哭酒老人缓缓伸出头来,眼睛睁得大大的,争辩道:“我只是个酒仙,又不是神仙,我……我怎知这里有死人?再说了,他们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冷雪衣仿佛没有见过他,盯着他看了良久! “喂,你好像不相信我?”哭酒老人立刻瞪绿了眼。 冷雪衣没有说话,转过了头去,目光又落在那女孩身上。 哭酒老人险些跳了起来:“我说你今晚死,你就真的死了么?我哪知道自己一言九鼎,算命万试万灵?” 冷雪衣垂下头,俯身抱起绿衣女孩,柔声叫了声:“岚儿……”但朱岚一味睡着,没有回答。 他闭上了眼睛,眶内有一滴泪水悄然滑落。 “喂,这小丫头怎么不理你?她死了么?”哭酒老人翻了他一眼,在绿衣女孩身上来回扫了两眼。 冷雪衣没有回答,将她抱得更紧了。 “长得倒挺可爱,可惜死了。你这么关心她,她是你女儿么?”哭酒老人兀自喋喋不休问个不停。 冷雪衣叹了口气,道:“她虽不是我女儿,却和我女儿没什么分别。”从怀内取出一个瓷瓶,倒出两粒丸药,分别放入了朱岚与大汉口中。 哭酒老人两臂挥舞,胡乱掐了掐手指,自得地笑道:“我说嘛,你这个短命鬼,哪来这么好的福气,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小娃娃?” 冷雪衣轻轻看了他一眼,但他浑不在意,只吐了吐舌头,又道:“你是不是没有孩子?居然想出个古灵精怪的鬼主意,偷了别人的孩子来养?” 冷雪衣不再理会,目光游移在死尸上。他在搜寻冷痕的影子。 但,殿内并没有他的尸首! 冷雪衣心头一沉,忽然想起了徐远的话:“如果我是你,我绝不会让一个陌生人带他走。” 但是此刻,这个车夫也倒下了。殿内并没有冷痕的尸首,那么,他会在哪里呢? 哭酒老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茫然无趣,搔首道:“怎么,你的孩子死了么?” 冷雪衣如在梦中,好似陷入了深思,忽然听到柔弱的一声轻呼:“叔叔……” “岚儿,你醒了?”冷雪衣回过神,轻轻一笑。 “叔叔,我怕……”朱岚伏在他肩头,泪水已流了下来。 冷雪衣轻抚着她的头,柔声道:“我答应过你爹娘,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朱岚使劲摇着头,抽泣道:“不是,不是!你快去救他,他就要死了!” 冷雪衣道:“谁?” “小猴子!他被人抓走了!”她泪水霎时竟抹不尽,擦不完了。 “小猴子?”哭酒老人歪头道,笑嘻嘻地道,“小猴子是谁?” 朱岚哭道:“小猴子就是小猴子!” “嘿嘿,小猴子,老猴子!妙极杪极!”他自说自话,一个人哈哈傻笑。朱岚只盯着他,却不再理睬他了。 此刻大汉也醒了,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头弯弯地垂了下去,几乎贴在了地面上:“小人该死,没本事保护小少爷。” 冷雪衣的目光落在他的肩头上,皱眉道:“你受伤了?” 车夫的左肩,竟有一处伤痕。伤口结了痂,是一个深深的爪印。 冷雪衣道:“谁伤你的?发生了什么事?” 车夫摇了摇头,惭愧地道:“我们三个刚进大殿,就见到这满地的死人,正想要退出去,忽然听到有人大笑,声音绕来绕去,却看不见人影。” 哭酒老人扁了扁嘴,不屑地道:“死人有什么好笑,真是有病!” 冷雪衣没有吭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车夫接着道:“那人笑了好大一会,这才问道,‘连生死门都敢闯,不怕死么?’小人当时大气不敢喘一口,谁知小少爷竟接了口,‘鬼门关小爷都敢闯,你说怕不怕死?’” “痕儿?”冷雪衣吃了一惊。 车夫点了点头:“那人又大笑了几声,鼓掌道,‘不愧是冷……冷雪衣的儿子,敢跟老夫走走么?’”他极力要模拟出那人的口吻,说到“冷雪衣”三个字,不知为何竟口吃起来。 哭酒老人插口道:“冷雪衣?‘血剑’冷雪衣?听说这人很厉害,但不知酒量怎么样?有机会一定跟他比划比划!” 冷雪衣叹了口气:“你为什么要跟他比酒?” “我是说他,又没说你,你插什么嘴?”哭酒老人满脸不屑,洋洋自得道,“他最多只是剑凶了点,酒量一定凶不起来!” 冷雪衣盯着他,摇了摇头,忽然长叹道:“为了区区一把魔剑,何苦呢?苦海无边,为什么一入江湖,人人都不肯放下?” 哭酒老人笑道:“这便叫作‘一入江湖终身误’!” 冷雪衣神色黯然,目光落在车夫身上:“后来怎样?痕儿呢?” 车夫打了个寒颤,越发口吃了:“后来……小少爷就……就被那白……白发老人带走了。” “白发老人?”冷雪衣皱起了眉头,目光刹时又凌厉起来。 车夫点了点头,继续说道:“他猛然大喝一声,我们只觉头昏脑胀,就倒了下去。他抓着我的肩膀,说留我一条小命,让我给您带句话。” 冷雪衣道:“什么话?” 车夫不时偷偷看他几眼,几次欲言又止,过了良久,才终于鼓足勇气续完一句完整的话:“‘老夫很有雅兴,想请……冷……冷雪衣喝……喝一杯水酒!’” “又要请我喝酒?”冷雪衣摇头笑了,眉角又现出淡淡的皱纹。 哭酒老人漫不经心地听他们说完,忽然愣了半晌,怔怔道:“什么?你……你就是冷雪衣?” 冷雪衣点了点头,笑容倏然不见,眼神凝在他银白的长发上,淡淡道:“白发老人,只可惜,我却不会陪你喝酒。” 哭酒老人眉头一竖,反问道:“为什么?” 冷雪衣大袖一展,脸上冷若寒霜,单掌向殿外一推,一股掌风袭过,殿门“嘭”的一声巨响,立刻关得严严实实。 哭酒老人叫道:“喂,你想干什么?难不成想打我?” 冷雪衣冷声道:“废话少说,快放了痕儿!” 哭酒老人眼睛一转,轻轻按下了他的手,笑嘻嘻地道:“武比怎及文比?那——我看这样,你我痛痛快快比一场酒,若是你赢了,我……我就送你一只小猴子!” 冷雪衣道:“我不会跟你喝酒。” 哭酒老人晃着身子,神气十足,扁着嘴道:“不喝酒?不喝别想找什么小猴子!” 冷雪衣沉吟不语,正自犹豫不决,突听哭酒老人叫苦不迭:“我这该死的脑子,真是糊涂透顶,忘了我身上的酒已经喝完了!” 他来回晃来晃去,骂骂咧咧,急得抓耳挠腮,过了片刻,忽然嘿嘿一笑,摇头叹道:“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去求他了!” 他刚要迈步向后殿走去,忽然又回头道:“咱们只赌一场!我若输了,以后再也不喝酒!但你若输了……你若输了……” 这句话,他一生中不知对多少人说过,每每便是不假思索,毫不迟疑地吐了出来。 未赌先论输赢——但他却好像从来没有赢过。 对他来说,输即是赢,所以他至今还可以喝酒。 此时,他更不再多问冷雪衣一句,已把赌约列了出来,只是到底没想出,若是对方输了,那便如何呢? 这个问题,他从来没有用心想过。 他在意的,只是赌酒时的乐趣,与胜负无关。 冷雪衣沉默良久,盯着他手中的酒瓶,终于道:“好,我陪你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