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大争之世 (四)
王曾但泣,而不能对。 唐末闽王王审知每年朝贡中原政权,均是通过海路在登莱二州登陆,以避江南、两浙割据。 王审知之兄王审邽遂遣一子在青州繁衍生息,即王曾五世祖。 百官哗然,刘娥、赵祯震怒。 丁谓并无计成喜悦,忧心忡忡。 因为王曾祖籍实在泉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刘纬身上。 吕夷简挑破王曾出生,乃一石三鸟之计。 夏竦、孙飻也为突变所惊,一边祈祷刘纬安然无恙,一边绕着吕夷简走。 夜落隔、仁多阿狸心急火燎的寻了几个中书老吏,好吃好喝的养在宅中,以备顾问。 刘娥、赵祯确实联想到刘纬身上,并命张景宗赴王曾宅鞠问。 王曾前途已断,拼命保全退路,不落痕迹的把刘纬摘了出来:“家祖讳霸,曾在福州怡山修道,后在泉州还俗,罪臣与吕夷简曾有君子之交,无意中提及过。” 张景宗无话可说,带着两声长叹回宫。 赵祯忌惮不已:“吕夷简心机太深。” 刘娥脸色阴沉:“皇帝不是君子,何须君子之交?知人善用,社稷无虞。” 赵祯悻悻道:“王曾难再出仕?” 刘娥态度坚决:“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世宗子孙又该如何安置?” 赵祯轻叹:“可惜了。” 刘娥疾言厉色:“国家大事焉能以个人喜好判定?吕夷简私德不佳,为政有方。王曾隐瞒身世在先,哪里可惜?” 赵祯灰头土脸:“孩儿受教。” 刘娥苦口婆心:“尊师重道,无可厚非。但对错于社稷兴衰无益,皇帝要有纳百川的胸怀,雷霆雨露均施。” 赵祯怏怏回宫,又一股愁云惨淡自柔仪殿飘来。 他一脸无奈:“贤妃已经陪过不是了?还要怎样?” 内侍道:“楚国公的中秋贺礼今晨入宫,太后、两位太妃、四位殿下、贤妃面面俱到,独独不见皇后那份。” “楚国公这几年的贺礼不合时宜,太后屡屡下诏训斥,有什么可计较的?”赵祯微微一顿,“朕的那份呢?” 内侍道:“多为酒食,尚待御药院验证。” 赵祯正想借酒消愁:“传江德明来见。” 江德明来的倒是很快,但脚步轻浮,面红耳赤。 赵祯气不打一处来:“真是难为卿了,代朕一醉。” 江德明摇摇晃晃道:“奴婢不敢,就二两杯,可抵京畿上好佳酿两斤。娘娘的中秋贺礼也到了,都是些助孕滋补品,奴婢没敢报。” 赵祯不信,险些误了次日早朝。 刘娥则因刘纬献酒而心事重重,留丁谓和三司使寇瑊独对。 酒税一直是宋最大的财政收入,增长最为迅速。 咸平初的诸路榷酒岁课、曲钱收入仅录得铜钱三百万缗,天禧五年破千万缗,天禧十二年增至一千三百万缗,足以左右国家命运。 刘纬所献佳酿成为最大的不稳定因素,甚至可能突破酒榷的地域限制,一枝独秀。 刘娥开门见山:“刘纬的中秋贺礼侍中可曾笑纳?” 丁谓道:“太后是想问状元红?臣天禧十一年有幸尝鲜,其时酒浊,刘纬不敢进献,直至今岁澄澈如泉。” 刘娥言简意赅:“此酒甚烈,恐损国计。” 寇瑊脱口而出:“状元红竟是楚国公家酿造?” 刘娥脸色越加晦暗:“寇卿也知?” 寇瑊面红耳赤:“臣入职三司,雄州榷场呈上一坛幽州舶来酒,名状元红,请京畿曲场改良配方。” 刘娥问:“如何?” “质清,醇香,难以复制。”寇瑊道,“但雄州所呈并非原浆,臣不敢断言。” 丁谓居中转圜:“平夏之役,外伤减员甚众,刘纬就起了将酒提纯的心思,专用于清创。酒场位于同安水上,米自占城来,酒往海外去。” 寇瑊一忍再忍,没敢把那句“请楚国公献酒曲”说出口。 西取党项,南复交州,知遇之恩已报,不能让天下人寒心。 刘娥、赵祯也不敢开这个口。 刘纬的理财能力有目共睹,说是点石成金也不为过。 钱券的发行,曾经备受争议。 主要就是担心钱券的流通会影响以物易物,继而影响关市、津渡等税入。 但事实证明,钱券的流通虽令税卡变为单向征收,却让商品流通速度成倍增长。 咸平初,关市、津渡等税入不过四百万五十万缗。 天禧十二年,就已增至一千二百万缗,又属钱券流通之后的增速最快。 赵祯慢慢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左藏库岁入很可能锐减五分之一以上…… 他彻夜不眠,辗转反侧,内心深处甚至希望吕夷简的一石三鸟之计能尽全功。 可是,丁谓已经开始着手打捞王曾上岸。 冒名科举之罪,不成立! 户贴上仅需注明三代,王审邽传至王曾已是第六代。 王曾从未承认自己的先祖是太原王霸,实乃牵强附会之人生拉硬套。 太原王霸是人? 泉州王霸就不是人? 早在大中祥符元年,赵恒封禅泰山之时就已下诏:两浙钱氏、泉州陈氏近亲、伪蜀孟氏、江南李氏、湖南马氏、荆南高氏、广南刘氏、河东刘氏子孙未食禄者听用。 泉州王氏实为泉州陈氏所纂,之所以未蒙恩赦,并非罪大恶极,而是年代久远! 丁谓后发先至,以阳谋硬撼吕夷简阴谋诡计。 孰是孰非,不言而喻。 百官多对王曾报以同情,纷纷站队丁谓,恳请从轻发落。 吕夷简只能硬着头皮抗下去,已是不死不休之仇,他不敢让王曾一脉继续留在朝堂,死咬僭伪不放,欺王曾无后,仅以其弟王皞子王绎为嗣。 天禧十四年,四月初一。
王曾着白衣诣崇政殿西阁觐见,伏泣不起:“草民有心隐瞒家世,累先人蒙羞,不敢再损国体,请往泉州侍奉祖居。” 赵祯大为意外:“泉州?” 王曾泪流不停:“天禧八年,楚国公告诫草民,中书乃天下至公之地,苟且行阴,如何服众?草民未能及时醒悟,反而越走越远……” 赵祯分外落寞,入禀刘娥,王曾坚决不受官身,请往泉州定居。 刘娥不以为然:“泉州?为什么?” 赵祯道:“祖地所在,有楚国公唱酬。” 刘娥冷脸,明显不悦。 “今交州已复,泉州自古富足,又为腹心之……”赵祯心中一动,“是避祸!契丹或将大乱,波及青州!” 刘娥颔首:“嘉瑞家酿,皇帝如何处置?” 赵祯吞吞吐吐道:“孩儿问过寇瑊,楚国公在泉州买扑、买曲……” 刘娥摇头:“无关是非,皇帝如何处置?” 赵祯问:“和买?” 刘娥反问:“嘉瑞哪一次不是谋定而后动?皇帝先落下乘,恐为青史所轻。” 赵祯汗流浃背:“请娘娘示下。” 刘娥道:“许其入市诸路,尽听其便。” 赵祯愕然,那可是占岁入五分之一的酒榷! 刘娥淡淡的道:“他若不知进退,焉能走到今日?要其献计,还得让其感恩。” …… 三千里外,浯洲。 耶律别古特一行小作休整。 刘纬登岛,嘱咐又嘱咐,更像长辈而非友邦。 耶律别古特问:“楚国公不恨我父王?” 刘纬以问代答:“你恨?” 耶律别古特含泪摇头。 刘纬笑道:“能有一方天地遨游,何其可贵?若有不虞,暂退交州。” …… 天禧十五年,正旦。 刘纬连续第六年以妻妾有孕为由,求免朝觐。 慈宁殿之夜,温暖如春,其乐融融。 耶律槊古诞下赵祯长女,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刘娥沉浸在牙牙学语之中。 内侍高唱盛世太平,并代地方官奉上孝心:“判泉州、楚国公刘纬献鸿羽六……术一……” 赵念念愕然侧目。 赵祯大喜,捧册拜读。 雁为聘礼,六羽代表六礼? 刘娥眉头就是一皱:“皇帝愿意?” 赵祯道:“先帝、娘娘慧眼如炬,亲择天作之合,孩儿愿意。” 刘娥沉吟许久,方道:“念念取雁。” 赵祯瞠目结舌。 六羽代表六人? 赵寿昌、赵念念、赵元元、赵德宁、赵德静,这才五人,还有一个是谁? 凌晨。 贺契丹主生辰使梅询诣雄州急奏:耶律隆绪病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