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惊雷无声
寇准自天雄军回朝,就没打算再出外,他已年过半百,再蹉跎下去很可能一事无成。 履历丰富是他的长处,也是他的短处。 枢密副使、参知政事、集贤相的任期都在两年以下,而且是以罪出外。 乍一看去,很了不起。 实则乏善可陈,或许能骗青史,却骗不了自己。 随驾亲征澶州,貌似是最光辉的一页。 其实,李继隆在黄河以北阵斩萧达揽时,他寇准和赵恒还在黄河以南吹冷风,一滴血都没见到。 李继隆居首功。 李延渥如定海神针般坚守瀛州,战到几度失联,力保国门不失。 而萧绰、耶律隆绪的亲征压力全在王钦若和孙全照身上,半数契丹主力被拖在天雄军,逼其分兵澶州,主将萧达揽遂亡于阵前。 他寇准随驾入住澶州,又做了什么? 每日黄昏痛饮,讴歌谐谑,喧哗达旦。 这是诸葛武侯重生,摆空城计,吓得契丹求和? 他寇准没脸这样想,一心再出过硬政绩。 王钦若今日之宠幸,实乃昔日天雄军城下血汗铸就,也为南人从政开了一扇天窗。 他寇准为什么不能? 但他寇准三次出外,均得赵光义、赵恒这对父子金口差评,语气、用词一次比一次严厉。 “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 “寇准以国家爵赏过求虚誉,无大臣体,罢其重柄,庶保终吉也。” “执政之地,百僚具瞻,品藻拟伦,当务公共,轻诺寡信,怨是用长,不可不戒也。寇准之居相位,多致人言,岂不由此?” 他寇准最大的毛病就是把国事当成私事,擅长以胥吏左右京朝官仕途,即:弄权。 但这天下姓赵,不姓寇。 中书吏房胥吏苏允淑奉旨淘汰年高选人,凡七十以上,授散官。其时,唐州团练判官掌宣年方三十五,被苏允淑夹带在高年辈中奏名,黜为唐州司马。 时任崇仪副使王得一(道士、实是立赵恒为皇太子的最大推手)因善医术受赵光义信赖,经常出入禁中,奏与赵光义知。 赵光义遂召掌宣觐见,亲问其遭抑之故,后又命御史台收押苏允淑鞫问,以免偏听偏信。 可苏允淑却在押送御史台的路上,回家看了看,并畏罪自刎。 赵光义心中骇然无以复加:因掌宣自言不为寇准所喜,而与苏允淑无怨。 他寇准先以参知政事凌驾于吕端之上、视张洎、李昌龄如奴仆,后又以次相凌驾于首相毕士安之上,底气何在? 吏治! 以小博大,注定走不了正常程序。 有胥吏居中上下其手,又是另外一说。 于是,胥吏寄身寇准行事,不看磨勘之资、不依例簿,仅凭寇准喜好定京朝官进退,尽情享受权力带来的便利。 他寇准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大言不惭的为所作所为辩解:“宰相所以器百官,若用例,非所谓进贤、退不肖也……” 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改知天雄军仍然不知悔改,私给装钱于过境的振武军士和契丹使臣,并上疏请功。 再次印证张齐贤所作评语:准轻脱,好取声誉,不可不察。 赵恒因此对王旦等人大发感慨:“寇准好收人情,以求虚誉,卿等今见之矣。” 与其说寇准是百官之首,不如说寇准是胥吏共主。 二者目标一致,渴望打破现有的官僚体系、法律规则行事,固然高效,但绝大多数的成果却只是一时之快。 …… 所以,刘纬不看好赵恒以寇准整治三司吏治之举,这不是贼喊捉贼吗? 再说,三司那是什么地方? 相当于后世的发改委、国资委、财政部、税务局、民政部、自然资源部、林业局以及盐茶酒铁专卖、畜牧、农场、建设兵团等等,涉及衣食住行用等方方面面,既负责统筹,又负责执行。 跑官、要官去中书。 跑钱、要钱去三司。 两者职能,有太多太多的重复。 早在太平兴国五年,赵光义就曾因跑钱、要钱于三司一事,黜落一大批重臣、亲王属官,驸马都尉王承衍、石保吉、魏咸信也遭罚俸一年,并有诏:自今文武职官不得辄入三司公署、不得以书札往来请托公事。门吏谨察之,违者以告。 平心而论,赵恒率百官谒亳州太清宫确实是整治三司吏治的最好时机。 届时,中书、三司等要害部门均会随驾,以行在某某司称之,即:两套行政体系同时运作。 就算京师三司各部停摆个十来天,也不会引起大的波动。 而且三司近来的敛财速度入不敷出,左藏库再向内藏库借钱五十万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翻不起大浪。 但刘纬不认为赵恒、寇准、林特有自我革命这个魄力,想马儿跑,还想马儿不吃草,怎么可能?面对寇准垂询,他总是支支吾吾,每一句话都有两种可能性,圆滑之道,炉火纯青。 …… 大中祥符七年正旦,安静而又祥和。 因为七皇子的诞生,契丹贺承天节使、贺正旦使给予国信所前所未有的理解和支持,在商讨七皇子年中周岁礼时,也是一副“客随主便”任人宰割的模样。 有识之士,不喜反忧,请立太子之声,日益高涨。 这一次,刘纬随大流,泯然于众。 萧啜不踏上归途,临行前夜哭肿了双眼。 刘纬及李四娘等妻妾的馈赠均是一式三份,共计四十九车,仅比赵恒所赐少了一车,再次坐实刘半城之名。 礼物清单最终递至赵恒案头,由内藏库给钱勾销。 因为臣子无权私结契丹,所赠、所受均属国礼范畴,个人无权处置,强如寇准也曾因私给装钱于过境契丹使臣而遭中书出面训斥。 可赵恒看过清单之后,一叹三摇头,昧着良心添了个“讫”字,便交由国信司存档,再不提勾销一事。 这一年,在光教院带发修行的寿昌长公主为宫中侍女、内侍、妃嫔添了一身内外冬衣,赵恒、皇后刘氏也没落下。 这一年,八岁的楚国公主为宫中侍女、内侍添了一个月的俸禄,占四海银行、四海商会各一成干股的事也就不翼而飞。 这一年,京畿并未因房价暴涨而陷入动荡,反因房价暴涨而欣欣向荣,仅仅三个月,杂买务、都店宅务、都商税务、都提举市易司的收入就已超过前九月总和。
金、银、铜钱仍在不断涌入京畿,助力房价飙涨。 赵恒藏富于民的心愿实现与否尚不可知,但海量财富汇集京畿却是铁一般的事实。 这才涨了一倍,倘若刘纬预言成真,将会九倍于今日,足以让人铤而走险。 资产阶级恨不得把刘纬供在神龛里,无产阶级恨的要死、却又觉得生计似乎较往年容易了些。 当四海商会、都店宅务承诺房租不会超过十年平均值之后,坊间怨气渐渐平复。 人们整日为了生计而奔波,善忘方能对未来充满期待。 赵恒不得不承认,儿大虽然不由娘,但刘纬捞钱真的很有一手,而且擅长做无本买卖,正是不断向内藏库伸出黑手的左藏库所急需。 正月初九,是刘纬与赵念念约定的省亲日。 于情于理,赵恒都得对赵念念的健康成长表达感谢,遂在诸司事毕、携刘纬至福宁殿午食。 宴前,杨淑妃携六皇子、耶律燕哥携七皇子、沈婕妤携二皇女抛头露面。 刘纬全程战战兢兢,硬着头皮赋诗三首赞皇子、皇女茁壮,好不容易熬到六位贵人各回各宫,赵念念又在一边唠叨宫中饮食不如家里、吃不好睡不好,听得刘纬汗珠比米粒还多…… 宴后,皇后刘氏亲手赐茶,并问:“嘉瑞助涨京畿宅价,可想过黎庶将来如何娶妻生子、开枝散叶?” 刘纬抱拳弯腰,毕恭毕敬道:“回娘娘,臣以为可置官办幼儿园、小学供黎庶子女寄养,改官舍为多层楼制,扩大惠及范围,许民长租。臣……臣与房价暴涨并无太大关系,陛下外和契丹、内抚黎庶,国家再无唐末、五代危急,储钱何用?生锈而已。粮又不耐储,惟有宅地可为永居之业,若为子孙记,置业实为首选。今日或有非议臣房价之论,他日房价再翻倍,不就得感激臣的先见之明?” 赵恒叹道:“他日房价暴涨十倍,卿会不会劝朕尽弃东京宅地,行卿那五京之想?” 刘纬微微一愣:“陛下圣明。” 赵恒顿时没了好脸色,若非赵匡胤执意迁都洛阳,不会死的不明不白…… 刘纬连忙改弦易辙:“不一定要迁那么远,黄河以北另建新城也可。” 赵恒问:“黄河以北?而今漕运能供多少人嚼食?” 刘纬道:“运河百年疏浚、清淤之靡费足以新辟,可联通京师与海州之间的河道,两条腿走路。” “千里之遥,说联就联?若无开辟运河之费,隋能二世而亡?”赵恒越问头越大,“这么有主意,为何先拒蓝继宗?再拒寇准?” 刘纬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非但不能根除吏弊,反会累及光教院。寇准当初为什么能以下治上?因为吏不在磨勘、转迁之列,前途无望,何惧秩序?假寇准不愿墨守成规之志行事,何乐而不为?寇准也可借其绕过既有法令。” 赵恒道:“说下去……” 刘纬道:“官员、官员,不妨择良吏三成,改为公务员,抚其上进心,从武官阶,限制在正七品以下,一年一评,五年一试,过则升,不过则降,升降皆须流转视事,夺其jian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