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北地兴风(六)
赵宋、契丹国信往来初期,彼此的戒备心理相当严重。 赵宋戒备心理较为畸形,内外如一。 既要求使臣不得有辱国体,又要求使臣不得有碍邦交。 二者往往背离。 契丹好客,喜豪饮,礼仪观念淡薄,不拘小节,动不动就以肢体语言变达情感。 赵宋使臣也就分外难为。 磨磨唧唧吧,契丹会认为是一种侮辱。 尽兴吧,又失谨重,为同僚上级所不容,继而影响仕途。 自称也很讲究,“小官”、“小臣”皆罪。 疏离吧,惹对方馆伴使、接伴使不快,契丹主说不定来信诘问。 亲密吧,损仪失体,备受争议。 仁宗时期的三司使、吏部侍郎王拱辰曾为回谢契丹使,见契丹主耶律宗真于混同江渔猎,耶律宗真每得鱼,必亲酌以劝王拱辰,并鼓琵琶以娱。 王拱辰等使臣不敢拒,痛饮深夜,席上联句,语同俳优。 回国之后,即遭御史弹劾。 王拱辰罚金二十斤出外,终生未能拜相。状元出身,为官五十五年,实为北宋官场一大另类奇迹。 平心而论。 王拱辰与耶律宗真相处融洽是为两国使聘带来了麻烦,逼的宋廷不得不以黜落王拱辰等人为由,拒绝引用王拱辰出使故事为例。 但王拱辰也从耶律宗真口中探得契丹败于党项详情,以及耶律宗真因遭党项伏兵截去补给、不得不许和的不甘心理。 总的来说,利大于弊。 但赵宋君臣不这样认为,凡有攀附契丹主之嫌的使臣一律黜落。 以上其实是一种极度心虚、且不自信的表现。 然而,这种情绪并非赵宋君臣独有。 虽然南北之称经两国书面确认,契丹却把自己归入庶子之列,渴望得到认同的同时,以色厉掩饰自卑心理,并将契丹境内南京到中京的出使驿路设为“Z”形,既为惑敌,也为夸示疆域辽阔。 但这种渴望认同的心理不仅得不到宋使回应,还遭归国后的宋使以诗词相辱。 终北宋一朝,使臣所作使契丹诗词绝大部分都是负面情绪,以阿Q精神湮灭失幽云十六州之憾。 以国事为重的使臣则会避过夷夏之防,大谈思乡之情,譬如王安石。 对契丹善意给予积极回应、且立场渐渐中肯的寥寥无几:苏颂、苏辙、欧阳修、王拱辰…… 以正副使每年最少四个来算,不到百分之一的概率。 搁在后世,早就撕破脸了。 可是,契丹没有。 岁赐固然是原因之一,庶出的自卑感或许才是根本所在。 耶律宗真cao琵琶为王拱辰等宋使助以酒兴,并命王拱辰授馆(给宗室国戚百官讲课)于混同江,不正是其心境写照? …… 王拱辰刚刚出生,应该还在吃奶,不至于跟刘纬抢着做汉jian。 但王拱辰能做的、不能做的、将要做的,刘纬均已抢先实践,再次夜宿武功殿,而且是连续两日。 李余懿急出一身汗,因此痊愈。 大同驿突然热闹起来,宗室、后室权要纷纷携妻女登门拜访。 刘纬表面挂着道貌岸然,心思却放在来访贵妇身上,希望从中寻得三夜欢好线索,他只知道后两夜不是同一个人,体态略有差异,发饰截然不同…… 李余懿险些再病。 契丹权贵之间盛行童婚。 那一个个金钗、豆蔻盛装而来,怎不让人心惊? 刘纬再三赌咒发誓,明年正旦以前一定能启程南归。 整个正旦使团也就李余懿一个人夜不能寐,马忠、石贻孙以下无不如鱼得水。 此间乐,不思蜀。 …… 二月一日,中和节。 国舅帐拔里部、乙室乙部设宴款待帝室,耶律隆绪亲临。 是夜,刘纬再宿武功殿。 耶律隆绪欲合拔里部、乙室已室部二国舅为一帐,以乙室已部夷离毕萧敌烈为详稳以总之,并将拟诏之责交给刘纬。 看似是合,实则为并。 而且是将拔里部并入乙室已部。 萧绰之父萧思温遭刺身亡,名下两子。 长子萧隗因,卒:其女萧菩萨哥贵为皇后,其子萧绍矩多病、萧啜不年幼。 从子萧继先,卒:两女,一嫁耶律隆庆,一嫁耶律隆祐。一子,驸马萧绍宗,还是长于温室的花骨朵。 与乙室已部并为一帐,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耶律隆绪驾崩,拔里部也就没了,萧绰岂不是死不瞑目? 如今的拔里部实靠玉田韩氏支撑:韩德崇子、韩德让侄、耶律遂贞官拜汉人行宫都部署、南院枢密使。 或许…… 或许根本就是耶律隆绪在向乙室已部作出保证:自两部并为一帐那日起,乙室已部即为契丹唯一后族。 刘纬忽然想起时常在耶律隆绪左右来去的耶律宗愿。 大悟彻悟! 耶律隆绪是在为耶律宗愿铺路! 假如乙室已部点头,而拔里部乐见其成。 耶律宗愿或能与那些叔叔、堂兄、堂叔、堂伯争上一争,继皇帝位! 乙室已部甘心为他人做嫁衣? 肯定不愿,孱弱的拔里部不值一提,比耶律隆绪豪爽的人大有人在。 但若耶律燕哥产子,则又另当别论。 乙室已部很可能因此把心思分出一半放在南朝:德妃刘氏出身低微,封后尚且如此艰难,其子怎能继皇帝位?有耶律隆绪全力支持,未必不能成事…… 刘纬仿佛回到观稼殿觐见那日。 赵恒脸上指痕惊心。 耶律燕哥则英气勃勃。 刘纬虚惊一场。 若非耶律隆绪日后子嗣众多,这汉jian名头说不定就坐实了。 他忽然又憧憬起来。 倘若耶律燕哥产子,耶律隆绪会以什么方式送自已回朝,为其外孙保驾护航? ……
刘纬还是下笔了,毕竟有玉牒、族谱的修撰和德妃刘氏的封后诏书在先,还有不知名的贵妇侍寝,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也没那个胆子。 契丹诏敕以汉字和契丹大字两种文字书写,不足则以汉字替,字不同而意同:大契丹=大辽。 …… 契丹崇日,宫殿、行帐皆东向,捺钵之始,亦逐日而行。 李余懿领着正旦使团夹在宫卫之中蹭吃蹭喝,并拥有三顶独立毡帐。 刘纬则在耶律隆绪左右干着有名无实的知制诰,已将契丹权贵认了个七七八八。 契丹君臣之间,并无繁琐礼节,近臣、重臣多能坐而论事,还在耶律隆绪脱不开身的时候,拉着刘纬闲话南北趣事,时常以酒宴、狩猎相约。 但刘纬从不出行宫范围,除非陪同耶律隆绪游幸。 四时捺钵既是强国之本,也是风险所在,耶律隆绪、耶律宗真、耶律洪基祖孙三人均病逝于行宫,居心叵测则被牢牢挡在行宫之外。 对于大小叛乱无数的契丹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奇迹。 宫卫、牙帐制度功不可没。 牙帐以枪为硬寨,用毛绳连系,枪下置一黑毡伞,由亲军驻守。 牙帐、省方殿、寿宁殿、八方公用殿、长春帐、鹿皮帐组成的行宫就这样牢牢屹立在中央。 枪外另布小毡帐一层,每帐宫卫五人,执兵仗为禁围,共六千,每日轮番千五百人祗直禁围外,卓枪为砦。 夜则拔枪移卓,于寝帐周围立拒马,外设铺传铃宿卫,隔绝北府、南面官、宫卫仆从所属毡帐。 拒马之内秩序井然,不代表拒马之外。 世事已似是而非,刘纬不敢赌,更不敢结交契丹权贵,面对邀约,好话说尽,就是不越雷池半步,惟独孩子是例外。 耶律隆绪的牙帐对萧啜不、萧匹敌这对未成人的表叔侄不设防,任其自由来去。 萧啜不父亡、生母在,可怜程度有限。 萧匹敌年仅七岁,命运比较悲惨,出生不到不到一月,其母耶律延寿女(萧绰之三女)就因其父萧恒德私通宫人忧愤而亡。 萧绰随即赐死萧恒德,养萧匹敌于深宫,逝世之后,由萧菩萨哥抚养。 两个熊孩子还没到最惨的时候。 萧啜不后来娶了钦哀皇后萧耨斤之女耶律岩母菫,却因萧菩萨哥这个姑姑、为萧耨斤所不容, 萧耨斤直接把萧啜不弄死了,并令耶律岩母菫改嫁。 而萧耨斤给萧啜不安的罪名也很伟大,诬其与萧匹敌谋逆! 于是,这对表叔侄同赴黄泉。 …… 刘纬一想到萧啜不、萧匹敌将来有可能簇拥萧菩萨哥南逃,就对二人上了心,故事、魔术信手拈来,其乐融融,如胶似漆,反而把耶律宗愿忽视了。 耶律隆绪头痛不已,二月十五、幸瑞鹿原出猎时,扔给刘纬一把长弓:“嘉瑞不是要射天狼吗?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