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造时势之英雄也
宋初,进士及第通常分为五等,一、二、三等赐进士及第,四、五等赐同进士出身。 九经以下诸科则为三等,分别赐予本科及第、出身、同出身。 另有特奏名制度。 始于赵匡胤。 凡士贡于乡,而屡绌于礼部,或廷试所不录者,积前后举数,参其年而差等之,遇亲策士则别籍其名以奏。 特奏名属恩科,制度因年份而异。 赵恒登基,屡屡破格开恩河北士子之外,逐渐制度化:进士六举、诸科九举以上,虽不合格,并许奏名。累举不第、年龄已高、无家可归者,亦许奏名。 特奏名进士科六举以上,第为三等,分赐同进士、三传、学究出身。特奏名诸科九举以上,第也为三等,赐同学究出身。 两者之间的礼遇,有着天壤之别。 进士及第、一等前三可以跳过从九品这一入仕门槛,直接授予正九品大理评事以上官,状元连跳两阶、直接授予从八品将作监丞,同以通判诸州为差遣。 而上州通判为正七品差遣,中、下州通判则为从七品差遣,又是一种破格录用。 余下则依名次,授秘书省校书郎、签书两使判官厅公事、试校书郎、知令录等等。 同进士出身及诸科,并送吏部,免选优等注拟初资职事、判司、簿尉等等。 但非定制,进士科前期优取四、五名也是常事。 譬如太平兴国五年庚辰科苏易简榜,就有高达二十三人任将作监丞、通判诸州或大理评事,包括寇准、向敏中、李沆、王旦等名臣,对北宋初期的政治生态影响极大。 …… 状元连升两级,是不得以官身为状元的根本原因之一。 百官无不暗骂刘纬无耻,纷纷上疏痛斥停官不妥。 十八岁的从七品太常博士,还不知足?非要坐实曾经的假职:鸿胪寺少卿? 赵恒没能想到非议至此,遂召王旦相询:“卿也以为刘纬有连中三元之才?” 王旦差点无言以对,坊间传闻又实在拿不出手。 现在的刘纬不仅克亲之名,还有命硬之实。 李氏双姝同嫁一事,引天下侧目,就连耶律隆绪都赠以厚赐,并由赵恒回礼。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打心底希望李三娘克夫传闻灵验。 偏偏刘纬春风得意,不仅夺国子监锁厅试第一,而且越战越勇,誓要夺开封府发解试第一。 王旦沉吟许久,模棱两可:“国子监曾因刘纬应锁厅试大伤脑筋,不是担心刘纬落解,而是担心刘纬不能为第一。学成一派,字成一体,以其今日之声名,无人可居其左右,若有落差,天下难服。” 赵恒若有所思:“卿是说刘纬字迹无二、恐为考官借鉴?” 王旦断然否认:“臣无此想,国子监锁厅试卷臣亲自过目,并无任何不妥,第一实至名归。但国子监此次锁厅试已有不少举人模仿刘纬笔迹,投机取巧之心亦是民心所在,取士之制乃国家根本,牵一发而动全身,刘纬实至名归不代表以例后进者也如此。” 赵恒微微颔首:“卿言之有理。” …… 其实,遭遇诘难的还有向敏中,他不仅改弦易辙,就连知武州的继任者都选好了,劾其非功德进官、论其不可用的曾致尧。 此举挠到了赵恒心坎上。 曾致尧向来与张齐贤交好,一主泾原路、一主鄜延路不是长远之计。 赵恒因而盛赞:“敏中真乃宰臣度量。” 王旦、王钦若很是不以为然,度量和心虚往往是一回事。 向敏中为什么不敢跟刘纬硬肛? 无非是不守廉隅、多置资产,屁股上全是屎。 但有宋一代,重臣贪财并不是坏事,王旦、王钦若也不干净,没法互相比烂。 …… 八月十六日。 刘纬、戴朝宗同赴开封府发解试。 九月初一放榜。 刘纬毫无悬念的夺得解元。 戴朝宗堪堪过线,搏得倒数第三。 戴王氏泪流满面。 戴朝宗半真半假的强辩:“是纬哥儿让孩儿悠着点的,孩儿连笔都不敢下。” 戴王氏泣不成声:“你肯用功,娘就心满意足了,今次不行,还有来年,不要心急。” 戴朝宗大惊失色:“你还是我娘吗?” 戴王氏破涕为笑:“小畜生,娘是怕你想不开,即便六次落第,不也能搏个特奏名回来?家里现在供得起,就当多养了头猪。” 戴朝宗悻悻道:“不及第,哪有脸成婚?” 戴王氏变脸冷笑:“你个小畜生在想什么,老娘很清楚,胆敢败坏门风,老娘先打死你,再去见你爹!” …… 大中祥符五年,正月初五。 赵恒诏以翰林学士晁迥、枢密直学士刘综、知制诰利瓦伊、龙图阁待制孙奭同知贡举。 北宋一朝,礼部贡院狭小,不具备考场功用,多以武成王庙、开宝寺等宗教场所临时为之。 所谓锁院,仅指考官,而非士子。 受诏之时,立赴武成王庙锁院、视事,中途不得至私第更衣、不得与同僚语,以杜请托。 点检试卷官、详定官、监试、主文等考官,医官、监门等辅助,一同入住。 另遣内臣两人驻院监考,居中承受奏报。 即便如此,贡举官锁院出题、排座期间还是出了岔子。 正月二十四日,御史台上疏弹劾知贡举官失职。 原来,晁迥、利瓦伊家僮自贡院锁院那时起,便一早一晚的在中书、崇文院附近诳求财货。 言官请以开封府逮其僮仆归案。 赵恒不许,遣中使勒令晁迥、利瓦伊等人止绝之。 晁迥不是第一次知贡举,僮仆也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 历年贡举情形相仿,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防不胜防。 但这一次,因为刘纬也在其中,备受世人瞩目,言官怎能放过刷名望的大好时机? 晁迥、利瓦伊痛定思痛,举一反三。 二月初十,各地举人入场之前,一道新规拦在贡院门前:凡举人入院应试,必须解衣阅视。 先不说有伤风化、史无前例,单只是刺骨寒风就让人受不了。 举子群情激奋,以南腔北调表达着不满。 “诸位同年让让,我们先来。” 戴朝宗左推右搡,凭借壮硕体型穿过人群。 刘纬一句“有劳”,奉上家状、保状等牒证,并在监门官所设三面帷幔内脱衣待检。 监门官多以御史台言官为之,待监门吏依都榜所示引刘纬、戴朝宗奔赴各自考场,便命巡逻官以“太常博士”之名平息众怒。 临门一脚,谁都不愿因激奋错过,更不愿闹出人命。 太平兴国八年,孟州进士张雨光两试吏部而不合格,纵酒大骂于街衢中,言涉指斥,徼巡吏捕以闻。赵光义大怒,斩之,同保九辈永不得赴举,州长吏罚一季俸。 所谓不以言罪人,因人而异。 于是,贡院外留下一地纸抄…… 凡试进士,先设香案于阶前,知贡举官与举人对拜,唱名给试纸,依据家状对号入座,三面设帐,地有毡席,条案置有茶汤饮浆。 凡进士科,连试三日,诗、赋、论各一首,策五道,帖《论语》十帖,对《春秋》或《礼记》墨义十条,起于辰时初,止于申时末。
赵恒得知解衣阅视之制,进士科已试毕,遂诫以口谕:闻贡院监门官以诸科举人挟书为私,悉解衣阅视,颇失取士之体,宜令止之。 三月十六日。 驻贡院内臣上奏,进士及第等次已定,将复弥封。 再有诏至:礼部奏名举人隐匿服纪者,令其自陈,不得辄赴殿试。 然而,贡院内的贡举官却毫无将获自由的喜庆,也无排查兴趣。 晁迥忧喜参半,利瓦伊、刘综、孙奭愁眉不展。 按照赵恒年前旨意。 举人纳试卷,由内臣收之,先付编排官去其卷首乡贯,以字号替之,付弥封官誊写校勘,用御书院印,以付考官。 待定等讫,复原弥封,再送覆考官定等,编排官阅其同异,未同者再考之。如复不同,即以相附近者为定。 还是王旦那句话,学成一派,字成一体,刘纬的字迹、文风特别容易辨认。 赵恒以晁迥为主考官,含有不取刘纬为第一的暗示。 晁迥心领神会,也做到了,而且甘之如饴。 坏就坏在一个但字上。 晁迥把疑似刘纬的三份卷子平均了一下,定在一等末尾。 但孙奭不同意,认为疑似刘纬所作的三份卷子,放在三等末尾都很勉强。 利瓦伊、刘综、覆考官、编排官、点检试卷官、详定官等考官也有同感。 晁迥半推半就,反正第三等也是进士及第,有孙奭在前面顶着,怕什么? 但他多长了一个心眼,让弥封官先复原疑似刘纬的三份试卷乡贯。 “戴朝宗!” 所有人都懵了!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刘纬若是榜上无名,大中祥符五年的礼部试拿什么取信于人? 落第举子占绝对多数,谁不想赢得再来一次的机会? 轻则叩阙陈情,中则赴登闻鼓院鸣冤,重则围攻贡院。 以上三者的矛头全都指向知贡举官。 晁迥两眼一黑,摇摇欲坠:“快去黜落的卷子里找找……” 孙奭也是一头冷汗,态度却截然相反:“万万不可!” 利瓦伊咬牙道:“孙待制稍安勿躁,晁学士之言乃万全之举。” 刘综横眉怒目:“不可!我等秉公阅卷,并无任何不妥之处,明明可以付诸公论!怎能无旨而覆试?今科举子会作何想?人人效仿,永无宁日!” 点检试卷官、详定官、覆考官、编排官、监试官、弥封官瞬间分为两派,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晁迥如丧考妣,冲两名监考内侍无力的拱了拱手:“请中使回宫取旨。” 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 贡院内的惶惶不可终日,瞒不住贡院外焦灼等待放榜的举子。 仓惶而出的监考内侍,也带给人无限遐想。 晁迥因私怨黜落刘纬一事,有板有眼的飞速传播,演绎出无数匪夷所思的桥段。 进士及诸科举子纷纷向武成王庙云集,义愤填膺,不平至极,七品新贵都逃不过毒手,遑论寒门士子? 国子监生员近水楼台先得月,四处散发高人一等的优越感:“不是国子监锁厅试、开封府发解试另有隐情,就是晁学士吃了熊心豹子胆,这主仆都不是东西,什么钱都敢捞!” 知开封府事周起一边急报宫中,一边亲赴武成王庙弹压。 赵恒看着王旦愁眉不展:“悔不听,卿当初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