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声高调古惊人心
崇政殿后殿气氛凝重,王旦等在京重臣云集。 报丧奏疏几乎每日都有,以何承矩的级别,其实到不了这份上。 但刘纬闻讯潸然泪下,令在场诸司使疑神疑鬼,这两人是不是有什么蹊跷?难不成钱易并非刘纬第一次行举荐事? 也让赵恒侧目:“何卿卒于任,自有中使护丧。” 刘纬感慨万千:“臣与何公并无深交,臣失态也非心伤,而是愧疚。臣之所以能在陛下左右吟诗作对、放浪形骸,以唇舌为枪箭、笔墨为刀剑,全靠黎庶供以衣食住行用,将卒御敌戍边,皆与镇边之臣息息相关。何公镇抚地方三十载,先知河南府,再知沧州,又任河北缘边屯田使,改知雄州,后赴澶州,卒于武州,为政有方,劳苦功高,却止步于三省六部之前。臣合七年三次幸进之资历文章,亦不抵其一任之兢兢业业,怎敢心安理得的立于朝堂之上?” 赵恒、王旦无言以对。 何承矩实因勋贵出身蹉跎至今,仕途之初承荫为武官平乱,而后却改任地方官,且有声有色,但官阶又一直在横行五司上下,即客省司、引进司、四方馆司、西上阁门司、东上阁门司,不系磨勘迁转之列、不计资级除授,惟听天子特诏,恩赐意味更重,而非论功行赏。 何承矩的遭遇也是北宋中后期诸司使难以任事的根源所在,用不用心、尽不尽力不是太重要,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与民争利,强饮兵血……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守内而虚外,武官也就备受压制。 赵恒、王旦不愿破坏既有规则,但也不妨碍另行加恩何承矩,赠其兵部尚书。 诸司使总算对刘纬有了好感,本已四面楚歌的马翰突然感受到同僚释放出善意。 卢守勋每三日一探赵念念,在与刘纬并驾齐驱时劝道:“嘉瑞尽力了,那四名医官、太医一直在武州一带义诊,就算何承矩京师休养,亦不改油尽灯枯之疾。” “仅药材一项便不及京师周全。”刘纬轻叹,“再遣两队医官赴陕西路吧,一驻延州,一随转运司。” 卢守勋眉头紧皱:“武州医官是景德二年奉诏巡诊天雄军那批,若再单赴陕西,而诸路上疏同求,医官院、太医局不堪重负。” 刘纬摇头:“开朝以来,陕西缘边深受党项荼毒,服役民夫死伤惨重,前后两次家家戴孝,一视同仁反而不公,赵自化、冯文智不是还在雄州、瀛州?让他们领衔去陕西,护得张齐贤、何亮一任周全,准其返京。” 卢守勋意动:“若有不虞?” “若有不虞?送他们去西天取经。”刘纬冷笑,“一味威逼也非长远之计,慈恩院是时候在延州设个分院了,成药盈余差不多能补上医官巡诊添支。这样吧,赵自化、冯文智外,每一年一轮,以问诊率、治愈率定其绩效,前二,三倍本俸。前五,二倍本俸。余者如故,末位赴吐蕃、回纥诸部巡诊。” …… 班荆馆宴散。 契丹来使秉烛齐聚一堂。 耶律留宁左右逢源:“南人都未因玉牒、族谱一事闹得不可开交,两位国舅怎么先红了脸?” 耶律谐里扔出一份《皇宋日报》,意味深长的笑道:“李王两姓族谱竞价均已突破一万两千贯,南朝势家大族早就开始互扯后腿,不过被刘纬以一纸《贰臣传》吓回去了。” 耶律留宁细细一瞅,拍案叫绝:“说得好!我契丹忠心事唐,从不似南朝这般多变!” 耶律谐里忧心忡忡:“专以竞价取胜,你我可能会有麻烦,届时李王等姓族谱修撰竞价若在绝顶,不知会不会……” 耶律留宁道:“应该不会,南朝国姓不也无人竞价?” 萧知可道:“听南朝榷商说,赵姓大族把精力放在玉牒上。” 耶律留宁道:“刘日新不是跟着吗?以牛羊等牲畜分年给清,透支一二也无妨。” 耶律谐里不以为然:“透支一二远远不够,势家大姓族谱最终修撰竞价很可能高于五万贯。” 耶律留宁瞠目结舌:“不会吧?值得吗?” 一直一言不发的萧札剌忽然开口:“自唐以来,南北世家大族凋零殆尽,王谢已是传说,若以五万贯重树门楣,仅百年嫁娶一事所省之资费便能补足,再如九品中正制存续八百年,那就不止是与国同休了。” 耶律谐里附言:“开封七月金价足足涨了一成,请牙行见证的田地贸易涨了三成,雄州南人榷商担心我等负担不起,已经开始打退堂鼓了。” 耶律留宁道:“不至于啊?南朝皇帝不是已经降诏玉牒、族谱不得用于出生、婚配、门第、户贴、告身之证?” 萧札剌轻笑:“上将军此次前来,可是肩负为韩姓修撰族谱之责?” 耶律留宁默默点头。 这是韩德让召集五服宗亲共同商议的结果,玉田韩氏视族谱为后世子孙护身符,有志在必得之心。 耶律谐里差点把腿拍断:“当初就不该放刘纬离开,拖个三年五载,孩子都生了,有相国珠玉在前,还怕他心不向我契丹?” 耶律留宁颓然长叹:“太后确有携刘纬北归之心,但他最后不是提出和亲之议吗?这可是汉唐未有之盛事。谁又能想到,仅仅四年,他便成就刘一唐之名?诗词歌赋史无一不通,养南朝公主于私宅,想必医道亦有涉猎……” 萧札剌忽赞耶律谐里:“幸亏太后、陛下玉牒早早妥当,若是拖延至今,恐为天价。” 耶律谐里强忍笑意,板着脸道:“南北各取所需,某不敢冒领我契丹兵锋强盛之威。” …… “李重进,其先沧州人。周太祖之甥、福庆长公主之子……尽室赴火死。” 如果说《贰臣传之王继忠》令满朝文武噤若寒蝉,那么《贰臣传之李重进》则备受争议。 刘纬代青史所作的结论刺耳无比:虽为皇宋之贰臣,却是忠孝之脊梁。 百官明知赵恒事先已阅,仍然试探性的上疏反对。 赵恒态度鲜明的卸下历史包袱,先命王旦录入时政记,后又遣中使盛殓李重进遗骸,陪葬郭威嵩陵。 文武百官再矮一截,无不在心中哀叹:一朝天子一朝臣。 无人劝谏,包括王旦在内。 劝什么?李重进不是贰臣? 帝心难测,惟有一点相同:国难显忠臣。 赵恒不愿直接否认黄袍加身的正当性,从而肯定李重进举家以焚。 …… 钱易再设家宴。 钱惟治喧宾夺主,拉着刘纬嘘寒问暖,未谈国事,尽是些诗词书法等雅趣,很快就以不胜酒力为由告辞。 刘纬百般不愿的送至坊外,又被钱易拉了回去,还没坐下就发牢sao:“这不是求人的态度吧?” 钱易酒兴正酣:“嘉瑞不觉得钱某这位堂兄神似王相公?”
“检校太师,也算三公,王相公现在不敢高攀。”刘纬八卦心起,“真是同父异母?” 钱易苦笑:“家父从未承认过,可钱某那位叔父又有点拿他当替死鬼的意思,估计他也是这样认为,不然礼贤宅怎会是钱惟演当家?” 刘纬轻叹:“那位秦王殿下也算有情有义。” 钱易冷笑:“那位秦王在先帝怀柔之下,都可如鱼得水,情义能有几分,可想而知。家父若未安享晚年,他的下场会比德昭、德芳还惨……” “钱兄慎言!”刘纬头皮发麻,连忙隔窗招呼盛氏过来,“嫂嫂可在?” 盛氏小跑推门:“叔叔是要添些什么?” 钱易挥手:“没事,嘉瑞以为我醉了。” 盛氏色变:“老爷又在说胡话?” 刘纬强笑:“嫂嫂扶兄长回房休息,我得去报馆。” 钱易摇摇晃晃的伸手:“还有正事没谈,钱某出知武州,可有成算?” 刘纬就是一惊:“武州千头万绪,还得协调岢岚、宁化两军事宜,又无先例可依,以钱兄的资历很难让人信服,并不是一个好去处。” 钱易道:“此次出使契丹将近一年,应该可以弥补资历上的不足。” 刘纬苦口婆心:“但钱兄未曾参预过军事,而武州实为贤妃头下军州,半数汉民,半数契丹,稍有差池,永无起复之机。” 钱易借着酒劲坚持:“钱某并非不知民间疾苦之人,此次出使契丹,深入了解过北地风俗民情,心中已有应对之道。” 刘纬舍不得一番心血付诸流水,使劲画饼:“钱兄刚拜知制诰就想出知武州,官家怎么想?同僚怎么想?请钱兄安心在御前随侍,一任知制诰,一任翰林学士,说不定将来能出知杭州,荣归故里之后,再回朝差不多能入中书了。” 钱易幽幽一叹,埋头求醉。 刘纬灌了自己一肚子茶水,换来钱易烂醉如泥,与盛氏一起搀扶钱易上床休息,心才算安定,但又隐隐觉得不太对劲,遂在出门时问:“钱兄动过出外的心思?” 盛氏红着脸道:“我家老爷不喜出京。” 那就是在要承诺。 刘纬忍不住啐道:“都不是好人!” “妾身也不是好人。”盛氏忽然迎面抱住刘纬紧贴,浑身颤抖的轻吟,“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刘纬一边享受软玉温香般的柔腻起伏,一边言不由衷:“嫂嫂不必如此,钱兄所言也是纬心中所想。” 盛氏低泣:“与我老家老爷无关,是奴……不守妇道……应该一死了之……” 刘纬心中绮念不翼而飞,本在盛氏腰间摩挲的双手也缩了回去,“纬在制期……” 盛氏泪目,眼中雾气更像死气。 刘纬双手沿着曲线飞快下移。 盛氏梨花带雨似的娇颜不可方物,嫀首抵在刘纬颈间,露出堪比日月的皎洁。 …… 许久。 盛氏擦去嘴角白腻,浅浅微笑:“我家老爷不是想求什么,而是担心郎君渐行渐远。” 刘纬心里忽然一凉,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如果张景宗也这样想,朱氏不就是一件捅破天的把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