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杀气腾腾
景德二年,八月十五日。 金水门北园御筵尾声,赵恒、毕士安、寇准先后离去,宗亲、勋贵、百官放浪形骸。 广陵郡王赵元俨对驸马都尉石保吉府内的一教坊优伶动手动脚,稍有闪躲,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百官僚属无人敢劝,纷纷退避三舍。 石保吉闻讯赶来,一手紧抓赵元俨肩膀,一脚轻扫赵元俨下盘。 赵元俨扑通一声倒地,摔了个七荤八素,在左右搀扶之下勉强起身,疯狂反扑,状若疯魔。 石保吉胳膊比赵元俨大腿还粗,故技重施,又是轻轻松松一抓一扫。 赵元俨这次学乖了,不再螳臂当车,而是去夺附近禁军仪仗所执长戟。 高琼不敢再看热闹,一边喝退仪仗,一边按住赵元俨不放。 石保吉扬长而去。 赵元俨忿忿而走。 言官无颜再留。 地位尊崇者也开始制造不在场证据。 美酒佳肴任中下层官员胥吏、内廷外园执事取用,好事者、不得意者借着醉意谈笑风生、卖弄秘辛。 赵元俨、石保吉仍处在舆论中心,恩怨由来、利益纷争千百倍的放大,不可避免的涉及东宫六位近年来诡异之处、甚至是君之储贰…… 内廷执事无不为久病在身的皇后郭氏打抱不平。 是夜,柔仪殿一宫女在为郭氏梳洗时,捧着青丝下的花白泣不成声。 搁在平时,郭氏绝不会轻信,但她更不相信赵元俨、石保吉会因一教坊优伶而大打出手,他石保吉父子为何会是疑似源头? 但凡此类谣言,皇城司一定会记录在册。 卫绍钦伏地不起,并将矛头对准石孝孙。 赵恒踢翻御案:“为何不报?” 卫绍钦泣血叩首:“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赵恒不敢再用皇城司,改以殿前司夜提石孝孙,并围驸马都尉府。 石孝孙前几日才被石康孙再三叮嘱过,还没上车就吐了个一干二净:“是庆孙、贻孙说的,凡事应该站在受益人的角度看对错,而不是站在受害人的角度论好坏,不就是他赵元俨吗?郡王而已,成天以八贤王自居,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太子……唔唔……” 殿前司那指挥使不敢再往下听,一堵了之。 石康孙、石庆孙、石贻孙很快就在皇城司北厅团聚。 亲事官扯下三兄弟裈裤,拄杖而立。 卫绍钦顶着满头青紫现身说法:“三位衙内指证宗亲,总得让人信服,如若不然……老夫就代石家大郎行家法。” 石庆孙魂飞天外:“刘纬知道,刘纬知道……” 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卫绍钦微微一愣:“攀咬无辜,罪加一等。” “他没说过,但有那个意思,不是还上疏了吗?”石庆孙声泪俱下,“我家兄长知道,我家兄长知道,哥哥还在等什么?不心疼自家骨rou?维护外人?” 石康孙伏地抱头,不为所动。 卫绍钦晓之以理:“三位衙内本只是知情不报,为何硬要揽事上身?不论庆孙所言真假,都会请刘纬回来问话,何必呢?” 石康孙瓮声瓮气道:“请都知先赏庆孙十杖,我再说。” 正中卫绍钦下怀:“十杖!打实!” 杖如雨落,皮开rou绽。 “王八……”石庆孙骂声刚起,便晕了过去。 “刘纬从来没说过宗亲如何如何,但有埋怨陛下的意思,我记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全了兄弟之情、绝了父子之缘……”石康孙仿佛光棍耍无赖,“自己该死就算了,还连累别人。” “大胆!”卫绍钦穷凶极恶。 “锁马翰。”一声孤绝自里间出,并伴有妇人低泣声。 石康孙三兄弟别狱再审。 不一会儿就换作五花大绑的马翰歇斯底里:“卫绍钦?你敢勾结殿前司陷害忠良?” 卫绍钦面色阴冷:“你可知罪?” “老子知什么罪?不愿和稀泥?不愿和光同尘?”马翰破口大骂,“皇城司明明是官家私器,老子为什么要看别人脸色行事?” 卫绍钦正怀疑是不是殿前司走漏了风声。 马翰忽又一改口风:“请都知看在我马翰往日还算恭敬的份上通融一二,钱不是问题,日进万钱的金汤买卖也可以让给都知,那可是旱涝保收啊?实在不行,我这里还有点把柄……呦……” 卫绍钦什么都顾不上了,狠狠一脚踹在马翰脸上。 那声孤绝再出:“从实招来,既往不咎。” “陛下……臣冤枉啊……”马翰涕泗横流,“臣忠心耿……呦……” 卫绍钦又是一脚上前,唇裂齿落。 马翰彻底安分了,含糊不清的呜咽道:“刘纬向臣索取周王殿下起居记注作为其女弟、从子日常参考,臣虽严词拒绝,却没能忍住忠君之心,还是有所涉猎,但……但……” 马翰歪头避过卫绍钦飞来一脚,吐词渐渐流利:“臣并未发现异常,后来申宗古诣登闻鼓院告寇准私通安王,臣就顺着这两条线再次查阅周王殿下记注,发现记注已面目全非,似已另行誊录过。” “臣第一次查阅周王殿下记注时,为防万一,曾记下关键时期人名,选前后落差排查,并以东宫六位关联优先。” “共得婢女二人,亲从、仆役四人,涉及安王府、雍王府、广陵郡王府。” “这六人不是放归、便是从良,臣又侦得,三人已死,另有两人下落不明,仅安王府一侍婢因是安王乳母段氏远亲而归嫁陈留,臣便遣左右前往查证。” “可那婢女……可那婢女以更衣为由悬梁自尽,其夫裹挟臣之左右入告陈留县衙,幸得县城养老的段氏居中转圜,并留臣之左右宅中安顿。” “段氏卧房当夜遭人纵火,臣之左右侥幸逃出,陈留知县遂视臣之左右为寇,行文开封府缉拿。” “次日,安王薨。臣之左右唯恐被人拿来顶罪,就连臣都不敢来见,只是遣人传话,段氏生前曾言安王遭裹挟。” 卫绍钦问:“那两亲从官何在?” 马翰悻悻道:“随杨信威去了泉州,就是刘纬家管事。” 赵恒忽然问:“没再往下查?” 马翰泪目:“雍王不虞当日,臣想过继续追查,但陛下巡幸河北,雍王次日即薨,听闻娘娘又受了惊吓,臣实在是不敢跟进,担心段氏不幸重演。” 赵恒冷冷道:“前事情有可原,朕可以既往不咎,但朕回京之后,你仍然装聋作哑,置朕于何地?”
马翰又作肝脑涂地状:“臣敢死,不敢置陛下于险地,是……是刘纬说已经没事了,再这样下去就是不打自招,而且臣一直没能拿到真凭实据,也许是巧合。” “巧合?”赵恒道,“绍钦先出去。” 卫绍钦哽咽难言,深躬倒趋而出。 赵恒问:“你觉得是谁?” 马翰唾面自干:“那人处处抢先一步行事,臣处处被动,心中所想很可能是对方故意引导而成,不敢干扰圣听。” 赵恒怒不可遏,“又是刘纬说的?要你何用?” 马翰悲从心起,嚎啕大哭:“臣有耿耿忠心啊,此事皆因刘纬一言而起,臣除了找他,哪敢说与旁人知?便是臣那老妻、犬子也不闻半字!臣这发髻白了黑,黑了白,旁人都道臣是驻颜有术或是心中有鬼,哪里知道臣是cao着不该cao的心……” “带下去!”赵恒再召卫绍钦,“刘纬呢?” 卫绍钦怏怏道:“睡着了。” 赵恒不耐挥手:“带他过来,都下去。” 刘纬二话不说,噗通跪地,顺手擦去马翰留下的斑斑血迹:“请陛下、娘娘保重身体。” 一直在里间低泣的郭氏声泪俱下:“我那可怜的儿啊……” 赵恒再无往日仁君模样:“马翰说他拿不出真凭实据。” 刘纬道:“臣也没有,可这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要看陛下想不想,察而不究,举而不严,是为恶例,不如防微杜渐。” 赵恒杀气腾腾:“朕意已决。” 刘纬劝道:“臣咸平六年病重时,曾得惟净法师提醒,重药治疾若有不虞是毒状,重疾缓治若有不虞则是病状,不轨之心只在一念之间,施于严惩,恐难服众。” 赵恒固执已见:“朕意已决。” 刘纬道:“请陛下勒令雍王府属官、胥吏、侍从、仆役居家待勘,凡雍王不虞前后离京者一律入皇城司自辨,开封府推官、判官、右军巡狱主事、当值胥吏今日必须到案。” 赵恒问:“需要多久。” 刘纬道:“最多一旬。” 郭氏蹒跚而出:“我家祐儿公道何在?” “请娘娘拭目以待,半日可见分晓。”刘纬斩钉截铁道,“就算记注火烧过、水浸过、誊录过,臣也能从中找出居心叵测者。” 寅时末,东华门缓缓开启,钟鼓齐鸣。 毕士安、寇准一马当先,百官依秩递进。 东西大街北道不复往日井然,内侍、胥吏纷纷无视百官朝觐,来去匆匆,不是自皇城司出,便是成队涌入。 毕士安、寇准策马拐进宣祐门。 南北大街仅剩半截,只有两排禁军执杖而立,往日必定洞开的通极门依然紧闭,红的触目惊心。卫绍钦守在一旁冷冷抱拳,似要择人而噬。 “终究还是来了。”毕士安眼前一黑,紧握马缰,直挺挺倒地。 皇城司北厅。 刘纬声嘶力竭:“我只要人名,前后频率比,谁升,谁降,谁出外,谁归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