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澶渊之盟(四)
一夜无事。 契丹行寨紧张依旧,方圆百里,遍地都是星星点点的探马。 王钦若早早又来,且携涉及和亲、礼聘环节的史书、礼书供韩德让参详,谦恭依旧,并未因韩德让昨日失当而起轻视之心。 萧绰连夜征集军中精通礼书、汉仪者,勉勉强强的应付着。 但王钦若学识渊博,不经意的信手一拈,韩德让等人总是得绞尽脑汁求证。 耶律隆绪关心情切,最早意识到不妥之处。 王钦若更像是来拾遗补漏的,而不是协商,如果有意挖坑,韩德让等人防不胜防。 是惑敌以安? 还是担心两国在和亲一事上闹出笑话? 午间。 萧绰设宴,半真半假的就和亲一事感慨:“若南朝都似执政这般明白事理,两国又何必数度兵戎相见。” 王钦若又一次让萧绰、耶律隆绪无地自容:“恕外臣直言,北朝太宗、世宗、穆宗均崩于不期,观其行止,恃武为凭,惟强以尊,何处议礼?惟景宗以来,井然有序,北朝皇帝陛下、太后殿下萧规曹随,示宗亲以法,待臣民以仁,又教以人伦纲常,故此今日可议礼。” 萧绰、耶律隆绪欣慰之余,心思不尽相同。 萧绰觉得王钦若身为一国执政,不应如此卑微,所图定然惊天动地。 耶律隆绪则为王钦若的态度所感动,诚诚恳恳议亲不说,但凡进对,必将皇帝陛下置于太后殿下之前,哪怕宣问是萧绰亲力亲为。 耶律隆绪登基二十三年,一直战战兢兢,从未这般扬眉吐气过,和亲愿望越来越强烈,能与赵恒结亲,两个居心叵测的亲弟弟又有何惧? 宴罢。 萧绰突然表示:“和亲框架大体如此,具体细则需两国在我契丹中京详议,请南朝执政多多担待。” 王钦若对此早有预料,当众提出不情之请:“外臣分内事,责无旁贷。我大宋皇帝陛下怜惜北朝秦国公主殿下远嫁,请运秦国公主殿下行宫泥土至我东京皇城后苑,筑山以念,供秦国公主殿下登高望乡。” 耶律隆绪顿时模糊双眼,“孤失礼了,请南朝执政海涵。” 王钦若姿态一直很低:“北朝皇帝陛下与北朝秦国公主殿下兄妹情深,外臣因缘际会,荣幸之至。” 韩德让坐不住了:“我军息兵北归,恐为南朝缘边邀击。” 王钦若道:“我大宋皇帝陛下已于前日诏诸路部署禁袭北朝归师,但若北朝归师胡作非为,则不在诏降之内。” 萧绰不以为意,反而厚赐金银于王钦若等来使,又请王钦若督导两国刀笔吏录聘言为证。 王钦若有求必应,似乎真的已将德清军之陷抛在脑后,和亲一事异乎寻常的顺利。 萧绰、韩德让不安加剧,整军备战、蓄势待发之际,又劝耶律隆绪息了亲往澶州盟誓的心思。 倒不是担心耶律隆绪会有什么危险,而是担心耶律隆绪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毁诺一说并不存在,因为赵宋君臣不愿耶律隆绪登澶州城、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继而提供两个选项,要么互遣亲近至对方行宫起誓,要么两国皇帝在澶州西二十里的黄河边会盟。 两国会盟可能是耶律隆绪有生以来最为光辉的时刻,还能一扫头顶阴霾,何乐而不为?遂以社稷安危为己任,执意前往。 萧绰哪会不明白耶律隆绪的小心思?不仅没点破,且给予成全,命韩德让赶赴澶州勘察会盟地。 韩德让仅领五百骑出使澶州,还是得天雄军遣使馆伴,并点名刘纬同行。 秦翰遂请王钦若暂代天雄军,亲率五百骑馆伴,既对等,也示之以诚。 始作俑者刘纬也没想到,萧绰会因王钦若的无微不至而提前北归。 王钦若更是如丧考妣,和亲之议全是白纸黑字,怎么赖都赖不掉,虽说秦翰附议、赵恒赐予“便宜行事”,但为人臣子,怎敢不为人主背锅?他仿佛已看到家门口遭人泼鸡血的那一天。 刘纬大言不惭的安慰:“契丹早一日北归,河北人民少受一天罪,不也是参政功德?就算以地陪嫁之想不成,秦国公主不也得念着参政好?陛下与秦国公主每月行周礼时间,参政都已安排的井井有条,还担心秦国公主无所出?福及子孙,享用不尽,千万不要为世人毁誉所误,更不要前功尽弃,否则两边不落好。” “还送?”王钦若拉秦翰陪绑,“秦帅以为呢?” 秦翰点点头:“送!怎么不送?契丹行寨那边气氛很紧张,再这样绷个三四天,战力最少下降五成。应该是做贼心虚,惟恐参政在虚与委蛇。” 王钦若索性一条路走到黑:“我这就行文定州,请秦帅附名,奉礼郎要不要……按个手印?” 刘纬乐了:“为什么?谁还会卖我面子?” 王钦若理直气壮:“为证!他日我人人喊打,而奉礼郎又登堂入室,莫忘照顾王家后人。” 秦翰啼笑皆非:王钦若满腹经纶、仅是性子有点软,偏偏刘纬胆大包天、极有主见,一个敢信,一个敢说,一拍即合,便成了无法无天。 韩德并未因秦翰馆伴而有任何不适,一路相安无事,倒是两人手下将卒暗暗较劲,抵达澶州西二十外时,与军机马递相差无几,毕士安也就姗姗来迟。 赵宋君臣真没想过要把耶律隆绪怎么样,一来,萧绰另有两子皆已成年。二来,韩杞、姚柬之虽以耶律隆绪名义出使,但只字不提耶律隆绪,皆言国母如何如何…… 赵恒感同身受,打心底里为耶律隆绪鸣不平,本想将会盟仪式办的隆重一些,负责交涉的毕士安却拗不过韩德让,仅在韩德让选定的黄河岸边筑起一座九十九尺长宽土台,视野辽阔,方圆十里一览无遗。 韩德让再次婉拒入城邀请,在土台和澶州之间就地驻扎,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就着冰冷刺骨的黄河水洗去满面尘土,这才同毕士安等来人叙以国礼。 示威、示强、示胆之际,不忘明示出身:我韩德让是契丹人,身先士卒。 同为一国之相,毕士安衣冠楚楚,准备的下马威也就拿不出手。 气氛有点尴尬,刘纬是最好不过的话题。 韩德让含笑起头:“少年可畏,南朝人才济济。” 刘纬飞快还以一揖:“望北朝韩相国长命百岁,护得北地汉人周全。” 韩德让随即破功,答应与否都是两难。 毕士安见缝插针的反将一军:“刘纬尚在守制,入席多有不便,去叙叙旧吧,故人望眼欲穿。” 刘纬知道自己不受待见,规规矩矩的行礼告退。 能入毕士安法眼的澶州故人只有一位,其部阵斩萧达揽,周文质是也。
两人同为赵祐属官,很容易被外人视为一丘之貉,随着赵祐逝去,又被外人视作无主孤儿,彼此虽无联系,却又荣辱与共。 周文质的遭遇更惨,因擅军事,黜落澶州阵前,直面萧达揽逞凶,亦因此建功。他拉着刘纬沿黄河漫步,动情落泪:“真没想到你我还能再见,若是殿下在……” 刘纬眼眶湿润:“殿下在天有灵,所以高品建不世之功。” 周文质自谦:“某是侥幸,全凭殿下阴庇,怎能跟奉礼郎比?在哪都……都……” “鸡犬不宁?”刘纬唾面自干,“我原想等等直接回东京,真不愿过来遭人白眼。” 周文质直来直去:“怎么说呢?人人不屑,人人庆幸,某弄不明白他们逻辑,每年五万贯搭一贵女,哪里吃亏了?天上能掉下来?” 刘纬一本正经:“陛下受委屈了。” 周文质摇头:“人言可畏,这事也就奉礼郎能做,换成别人,肯定不得善终。” 刘纬啐道:“本来不敢,可曹利用那厮竟然不吭不响的把我扔在契丹行寨,孰可忍是不可忍。” 周文质问:“曹利用逢人就夸你行则与虏主并肩、食则与虏主共案,再蹉跎几日就该与虏主同榻了,还说虏主不慧,是不是真的?” 刘纬嗤之以鼻:“北朝皇帝已经三十三了,他娘还要听政,两个亲弟弟一个比一个能折腾,敢不慧吗?儿皇帝好当?一当就是二十三年!” 周文质脸色古怪,“北朝皇帝?奉礼郎确与虏主相得?” “习惯了,我可不想一不小心说漏嘴,白挨一顿打。”刘纬不以为然,“高品怎么会来迎韩德让?不会是想给韩德让一个下马威吧?” 周文质默默点头。 刘纬怒道:“北朝皇帝对萧达揽能有什么好感?非逼他表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本事去幽州杀人放火啊?非要横生枝节?尽争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不知道是谁出的馊主意,想请北朝秦国公主随韩德让姓,逼得北朝太后赐韩德让以国姓耶律……” 周文质忽然拽着暴跳如雷的刘纬侧身躬立,低头提醒:“是国舅爷。” 刘纬恍然大悟,只有李继隆这样的顶尖国戚,才能让身为内侍的周文质毕恭毕敬。 赵恒将幸,李继隆亲来巡视河道再正常不过。 马蹄声如雷而过,黄沙扑头盖脸。 “刘纬?” 一骑突停,一队不前,“吁”声群起。 “下官刘纬,见过使相。” 刘纬头皮发麻,遭李四娘痛殴往事历历在目。 “破我夷夏之防,你还有脸回来?”李继隆突然一夹马腹,突进、侧身、探手、擒拿一气呵成,电光火石之间,已挟刘纬于肋下,掉头直奔黄河。 “使相息怒!”周文质箭步前扑,狠狠一拳砸中马尾骨。 那马微一趔趄,去势如电。 刘纬拼命挣扎着,十指虽已被铠甲染红,仍然奋力上探,绝望之中抓住一小缕长须,狠狠一拽…… 李继隆闷哼一声,舍弃缰绳,改以双手横举刘纬于头顶,冲那惊涛奋力一掷。 “乱我中国纲常者……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