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巡幸河北
宋太初并不反对刘纬随驾北上,但有前提,凡在君侧,缄口结舌。 寇准也有交待,阵前军国事从权,只言片语便可决万人生死,不用祖宗“言事无罪”之制,但凡刘纬有请对、上奏、拟诏等逾矩之处,立刻卷铺盖滚回东京。 起初,赵恒并没有真让刘纬从事记注一职,权当多了一个随侍小黄门,混在一群内侍中间食宿作息,行在銮驾左右,住则在行宫周围马车上。 但刘纬终究只是一个孩子,銮驾驻跸韦城那一夜,赵恒因王超逾期不至失眠,随口关心一句:“刘纬还好?” 张景宗笑道:“官家放心,他比谁劲头都足,好好的驴不骑,非得牵着驴走,还说是锻炼身体。也不挑剔食宿,就是睡相不太雅观,喜欢抱着人睡。” 赵恒微笑不语。 换做其他人去和内侍同吃同住,估计得以死明志,偏偏刘纬毫不在意,还如鱼得水,变相逼其返京之想……也就落空。 张景宗忽又小声道:“他不食荤腥,不饮酒水……” 赵恒笑意更甚,眼角隐有雾气升腾。 次日驾行,刘纬默默登辇,隐在御座后的隔间伏案。 大辇即移动行宫,亦属便殿,是百官觐见、请对、议事之地。 第一天下来,赵恒特意抽出时间翻阅刘纬所书记注,一式两份,硬笔横行在先,软笔竖行在后。他又找来记注官所书记注比较,大致一体,但刘纬所书记注看上去更养眼,并非字形,也非字意,而是语气轻重缓急。 赵恒不得不承认,虽与史家宗旨相背,但事急从权,臣子的些许失礼之处,完全可以一笔带过……例如寇准拽着记注官追问,到底是谁欲南巡、幸蜀。 那记注官没觉得不应该,也不认为是大逆不道,毕竟是拽过先帝袍袖的两朝元老,支支吾吾表示,君臣独对,并无外人在场,但刘纬一直隐在隔间,好像没怎么动过,寇准便拉着记注官去找刘纬对质。 刘纬一问三不知,只是没大没小的捏了捏鼻子。 寇准明白了。 陈尧叟也是蜀人,作为签书枢密院事之一,在辇驾北巡期间,同另一签书枢密院事冯拯轮流随侍赵恒左右,协理军机。 于是,群臣再议北上时,寇准揪住陈尧叟领口不放,“髃臣怯懦无知,不异于乡妇小儿。今寇已迫近,四方危心,陛下惟可进尺,不可退寸……” 尽皆失色,纷纷好言相劝,却又不愿伸手,惟恐为盛怒中的寇准误伤。 赵恒瞬间领悟赵光义当初无奈,谁是天子?谁是臣子?谁顺着谁? 最终,高琼仗着人高马大,帮陈尧叟从寇准手里抢回几根长须,但他解围陈尧叟之际又赞:“寇准言是。” 带御器械王应昌出面缓和:“陛下奉将天讨,所向必克,若逗遛不进,恐敌势益张。暂且驻跸河南,发诏督王超等进军,寇当自退矣。” 寇准附言。 赵恒遂再北巡。 轮值记注官已被刘纬的老道和不要脸所折服,在记注编目归档时,特意将刘纬所书记注抽出检阅,以作借鉴。 一是“驾前忿争,为琼所止。” 一是“御前忿争,为琼所止。” “驾”、“御”虽只一字之差,却模糊赵恒在场与否,寇准、陈尧叟也可轻轻发落…… 那记注官上进之心随即胎死腹中,一度打算去国子监了却残生。 寇准虽未道明消息来源,却又指责陈尧叟“小儿尚且不如”。 赵恒遂责刘纬:“卿可知,记注不可外泄?” 刘纬怏怏道:“臣不敢,寇相再三交待不许臣言军国事,所以臣只字未语,可臣那时紧张,鼻痒难耐便捏了捏,也许是寇相会错意,误打误撞。” 赵恒忍不住问:“卿也以为寇准言之有理?” 刘纬字字谨慎:“臣不知,但臣事记注一职时,校理再三告诫,不掩其过,不盖起功,陛下代之不当。” 赵恒无言以对,却也不再让刘纬隐在隔间,否则谁还敢请对?遂在御座左下再置一记注案。 寇准乐得如此,要近重臣也都觉得放在明面上看着更心安。 大辇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有人奏事,中书、枢密院、三司等主要职能部门全都分为留司和随驾两部分,京师、驾前各司其职,权力运转方式并没有太大变化。 大多数时间,都是赵恒就国事、军事征求翰林学士、给事中、军指挥使、钤辖等人意见。 车驾在外,很多事情都不是那么方便,赵恒肯定受不了委屈,但他的心思不在礼仪上,赐茶等示恩之举不可能面面俱到,张景宗等内侍又不敢自作主张,常常给人以厚此薄彼的印象。 刘纬在外就座,姿势必须端正,跪的久了总想起来走走,在尝试为赵恒端茶倒水而无责之后,又开始根据议事内容和气氛,主动为应召文武置办茶点,而且十分契合赵恒心境。 赵恒起初并未留意,在发觉以张景宗为首的内侍时常急促不安时,才恍然大悟:并不是刘纬比张景宗等内侍更能看人脸色行事,而是刘纬听得懂君臣之间应对,据议事成效置办茶点,甚至还会递上热毛巾请风尘仆仆的来人擦一把脸、净一净手,都以为是赵恒早有交代,骗来好几次感激涕零。 这才三四天…… 但刘纬回答赵恒垂询时,总以“臣不知”为开头和结尾。 赵恒没心思考校刘纬,因为寇准正和冯拯、陈尧叟闹得不可开交。 澶州以黄河为界,置南北二城。 君臣早前已经认同王应昌銮驾暂驻南城之论,以待王超部至。 李继隆也报北城湫隘嚣尘,宜守不宜出,居止不便,请銮驾暂且驻跸南城。 寇准突然觉得士气可用,再请赵恒幸北城:“陛下不过河,则人心危惧,敌气未慑,非所以取威决胜也。四方征镇,赴援者日至,又何疑而不往?” 赵恒思来想去,还是倾向李继隆之请,因为赵光义在世时,李继隆屡屡抗旨不遵,偏偏结果证明其无误,那就是赵光义错了…… 赵恒认为,李继隆也在担心王超所部会有变故。 其实,李继隆不仅担心王超所部会有变故,更担心赵恒亲临北城瞎指挥,他是屡屡抗旨不遵,可那是天高皇帝远的情况之下,近在眼前,则另当别论。 …… 寇准固执已见,命就浮桥,整装待辇,并引高琼为奥援。 高琼入行宫上请:“陛下不幸北城,百姓如丧考妣。” 冯拯在旁呵之:“高指挥使欲裹挟官家至何地?” 高琼暴怒:“君以文章致位两府,今敌骑充斥,却责琼无礼,何不赋诗一首?咏退敌骑?”
陈尧叟不满殃及池鱼:“高指挥不也日日抱着那首江城子以为己任?” 高琼怒甚,一指刘纬,桀桀笑道:“君等致位两府,却不如眼前小儿,敢问与否?” 冯拯、陈尧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想起咸平六年往事……这小兔崽子巴不得天下大乱…… 寇准遂请:“官家何不问问童子意见?” 刘纬道:“此乃军国大事,下官齿幼,不敢逾矩。” 寇准唾面自干:“捷报频传,哪还有什么军国大事?许你今日畅所欲言。” 刘纬恍若未闻,垂手不语。 高琼目眦欲裂,语带哽咽:“官家富有天下,泽被苍生,童言何足为惧?” 赵恒眼皮狂跳,心有戚戚道:“刘卿以为呢?” 刘纬侃侃而谈:“臣以为,进退皆在陛下一念之间,有万乘之危,亦有万乘之利。 汉高祖虽有白登之围,却不改威加海内、年开四百、君天下之德而安万世之功。 唐太宗虽有渭水之盟,仍具凌驾四海之气、抱震撼八荒之才,以神武略起定祸乱,以王天下威加四海。” 寇准、高琼神情肃然,似乎一脚踩空。 冯拯、陈尧叟吃过一次亏,不敢放松。 刘纬习惯以转折骑墙:“但汉高祖以和亲之策安抚蛮夷戎狄、以弱质之身肩抗一国荣辱,臣不敢苟同! 但唐太宗虽亲必诛,出尔反尔,失四海八荒共主之气度,臣不敢苟同!” “我皇宋承于残唐,百废俱兴于瓦砾之上。 安史之乱,遗祸至今。民死亿万,国失半疆。玄宗失德,责无旁贷。 但肃宗践祚灵武,真的就是李唐中兴? 哪来的宗庙再安?哪来的二圣重欢? 君不见,抚军监国太子事,何乃趣取大物为? 君不见,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 “我皇宋君臣三代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但先有太祖、后有太宗,得位不正之阴霾……” 寇准失色:“刘纬!” 高琼失声:“哬……哬……” 赵恒半张着嘴,两唇剧抖。 冯拯、陈尧叟以下毫无庆幸之色。 张景宗以下则纷纷伏地待罪。 记注官笔下已是一片墨海,只字不见。 “……始终不见消散,时至今日仍为世人诟病,非议不断,桥段百出。 但有陛下今日一跃黄河,便可为超越汉祖唐宗的不世明君,便可为鼎革四海八荒的寰宇共主。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玄宗、肃宗何足挂齿? 何惧青史?何惧人言? 臣请陛下巡幸河北,祭河北军民两百年颠沛流离之苦,祭汉家儿女开元以来亿万万之殇。” 高琼回过神,外强中干道:“臣……请官家稍事休息,明日再议……” “走吧。”赵恒呼出一口浊气,乘辇越过黄河,登澶州北城门楼,张黄龙旗,诸军皆呼万岁,声如风雷,奔至数十里外。 一裹着厚裘的半百妇人冷眼相看,吐出一句难分褒贬的感叹:“比你那胆小如鼠的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