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死两难
咸平六年五月,家国不宁,山河呜咽。 先是,契丹寇河北定州(保定),两军激战望都,定州行营副都部署、殿前都虞候、云州观察使王继忠战死。 其后,信国公赵祐薨。 赵恒强忍悲痛,急调河东禁军就近驰援河北,军前未卜之际,再也无心他事,下诏权停贡举,并罢雄州榷场,举全国之力应对契丹南下。 嘉善坊刘宅也陷风雨飘摇。 刘纬病了,病情不是很重,却已迈向第九天,不仅早早向杜镐告病,女学也已开始放“暑假”。 其间,医官院遣医官登门问疾,门都没能进。 因为刘纬症状和赵祐症状相似,医官院怎敢造就一者生、一者死的误会? 人性经不起揣摩,刘纬不敢赌,何况感冒并无特效药,全靠个人免疫力,若将中药当成补药,很可能虚不受补。 宋太初很清楚刘纬心结所在,特从另一医疗体制系太医局请来当下名医,还是没能见到刘纬本人,崔兰珠奉上不菲诊金,请其留下药方。 因为刘纬清楚症结所在:后世感冒一般七天痊愈,淋巴发炎、下呼吸道感染等并发症才是药物作用领域,可那些花上几毛钱就能解决的问题,放在这时比登天还难。 宅内其实不缺医生,两个唯命是从的药童就是。 刘纬一边借助中医理论降低炎症,一边着手培育霉菌,不仅从坊间买来百十斤臭豆腐,还在往日琳琅满目的书架上堆满馒头、橘皮,另有十坛菜油备用。 又是七天过去,效果差强人意。全靠蜂巢熬汁压制咳嗽,但炎症未能缓解,再发展下去,就是肺炎、脑脓肿等这个时代的不治之症。 戴王氏、怀有身孕的王媛闻讯赶来接手宅内事,崔兰珠腾出手为病情奔波,素娘则守着刘娇、刘慈夜夜泪流。 刘纬以传染为名拒绝一切亲近探询,并让两药童轮流出外寻诊,录得药方,熬制药材,仍然毫无起色。 刘纬身心俱疲,于昏昏沉沉之间着手布局后事,尽可能的隔两道院墙陪刘娇、刘慈回忆往昔,五月三十日这天,说着说着就不省人事。 危重之下,宋太初乾纲独断,命管事持贴往医官院求医。 被世人誉为国手的医官院一正一副两使:赵自化、冯文智不计前嫌,联袂亲至。 诊治结果难如人意,一说“尽人事听天命”,一劝“早做准备”,换来哀哭一片,恍若末日来临。 戴王氏遂命崔兰珠着人抢先购置丧葬物品,以防万一。 刘纬最终被一阵呜咽吵醒,也是被热浪逼醒,明明已是精阳六月,往日半开的窗户却已紧闭,让人喘不过气来,“哭什么?我还没死吧?” 仍是冯婉娘一人独守:“奴……奴……身有不详,是奴害了郎君……” “无稽之谈!”刘纬有气无力的摇头,一脸遗憾道,“明明是天生尤物,本想冠礼后一探究竟,可惜……咳咳……” 冯婉娘又羞又急:“奴……奴不会走……” 刘纬眉头突然一皱,在床褥上摸来摸去,“哪里来的味道,我失禁过?” “没有、没有!”冯婉娘犹豫不决,“是、是……” 刘纬皱眉:“之所以放你在身边,而不是小兰、小慧,就是因为你识字,知道分寸。” 冯婉娘小心翼翼道:“是粪头泼的,都是些浪荡子……” 刘纬怒目:“我家用井匽,河水不犯井水?为什么?” 冯婉娘战战兢兢道:“他们说……他们说郎君身负血光之灾,先克死石公保兴,又克死信国公,泼粪……泼粪驱邪……马指挥已经锁了他们回去问话……” 刘纬咽下一口心头血,冷冷的问:“有人过来替我看病了?医官院医官?” 冯婉娘心惊不已:“是……是赵院使和冯院使,宋公拿的注意。” “难怪?”刘纬以戾气强压病气,“本想当你们一马,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众人立刻有了主心骨,担忧虽然未去,却人人履责,不再像无头苍蝇那样乱撞。 素娘、刘娇、刘慈再次探望不成,隔墙抹泪,宋太初、戴国贞、王氏一样碰壁。 刘纬没力气多说,写信布局之余,反反复复就一句话“再信我一回”,各种处置有条不紊。 小兰小慧等夷陵旧人搬至东院东厢居住,西院罩房作为刘纬驻留、停棺之地。 常长乐去请马翰。 崔兰珠着手大肆采购食材、日用。 药童将赵自化、冯文智所留药方榜于宅门外,并将所赠药材扔在榜下。 …… 马翰姗姗来迟,经后门闯入罩房,看着形销骨立的刘纬潸然泪下:“你得挺住啊,某可是下了棺材本的。” “能有这几滴眼泪,不枉小弟呕心沥血的为兄长谋划未来。”刘纬强打精神,“放了他们。” “已经用刑了,都不是什么良善子弟,打死也就打死。”马翰戾气十足,“跟向敏中有点关联,没能确定。” “打死一个,还能打死一群?”刘纬一意孤行,“蝼蚁而已,明晨肯定还会再来,换不换人不都一样?我不要他们陪葬,我要他们身后的人陪葬。” “随你吧,我再送点汤药钱长长他们威风,你可得悠着点,陛下最近顾不上这些小事。”马翰忧心忡忡的说起朝堂变故。 年初,赵恒喜添第三子,尚在襁褓之中,就步赵祐后尘。 一月之内,连薨两子,不仅赵恒心力交瘁,身为后宫之主的郭氏更是责无旁贷,一病不起,后宫已是无主状态。 这还没完。 吕蒙正又于前几日晕倒在中书西厅,人虽然救了回来,却已嘴歪眼斜,再也无法理事。 赵恒焦头烂额,分身乏术,有意以向敏中将功补过。 …… 马翰携信匆匆离去,刘纬见客交代后事的消息也就传了出去。 素未谋面的阁门祗候刘美抢在所有人前头,原名龚美,才人刘娥前夫。 刘纬以前抗拒这种可能性,现在为了刘娇将来,不得不委曲求全,远远寒暄片刻,手书投诚:“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之后,裴德昌、裴德基、裴德丰三兄弟匆匆赶来,不得门而入。 刘纬再次晕厥之前已有吩咐,请戴王氏、戴国贞、王媛等不在户牌上的人出宅,钉死两院前后门,他不死、门不开。 次日清晨,粪头带伤招摇过市,倾涂污秽半车,威胁坊吏、街坊不得清扫,之后扬长而去。 直至午夜,刘纬仍然未醒,宅内一切就绪。 刘娇、素娘嗓子已哭成嘶哑,话都说不出来。 崔兰珠义无反顾的携炉、热水、木桶入罩房,送刘纬最后一程。 又次日,宅内宅外起初如昨,后来多出一阵鬼哭狼嚎。 深夜,冯婉娘、崔兰珠相拥而泣,断断续续说起晨间变故:“那些个贵女有情有意,亲督壮仆断粪头手脚,又逼脚夫清理污秽……” “砰砰砰!”后门急促响起。 冯婉娘、崔兰珠就是一惊,刘纬仍然不省人事。 杨信威喝道:“何人深夜喧哗,我家郎君有命,近日不待客。”
那人道:“贫僧惟净求见,请管事通融。” 崔兰珠怒道:“法师放心,我家郎君定会给传法院一个交代。再敢sao扰,莫怪妾身报官。” “贫僧失礼了。”罩房据坊墙而建、门高十二尺,惟净却是三两下就翻了进来,“贫僧来为奉礼郎尽一分心意,并无他求。” 杨信威破门而出,持剑前冲:“夜闯民宅,杀之无过。” “贫僧至少能让奉礼郎开口。”惟净闭目待戮,“若是不成,再刺不迟。” “且让他一试。”崔兰珠死马当活马医。 惟净直入罩房,取下肩上布袋,借烛光略略一扫,抽出一根尺许银针扎入人中xue,轻轻旋转之际,又一根银针刺向神庭xue。 崔兰珠、冯婉娘“啊”声未落,刘纬便悠悠醒转,双目茫然无焦。 惟净心急火燎,三言两语道尽个中乾坤:“药方并无问题,风寒之症用药大多如此,可能会有两三味微调,关键在用量。 药轻,薨状为病,医人无责。 药重,薨状为毒,医人难辞其咎。 一两成的增加无济于事,必须成倍。” 一语惊醒梦中人。 刘纬脑子里一片空白,先想自己,再想到赵祐,仍是一副痴痴呆呆相。 惟净连忙又拔一针,足足一尺半。 “我……只是懒得动弹。”刘纬气若游丝,“谁……让她们多事?不是说你……” 惟净又道:“重病还需重药医!” “多谢法师提醒,回去记得隔离,真的会传染。”刘纬翻身欲起,“扶我去书廊。” 崔兰珠一把抱住刘纬,冯婉娘端起烛台开路,惟净落寞翻墙离去。 刘纬很快就指着那一坨坨漂在油碗里的霉菌道:“喂我。” “惟净法师说的是药!”冯婉娘急得眼泪直掉,“郎君前前后后已经喝了百十碗,哪见起色?奴来熬药……好不好?” “我能吊着不死就是有效,是纯度不够!”刘纬疾言厉色,“还不快拿过来!” 冯婉娘仓皇喂服,只是看看就恶心不已。 刘纬却是越喝越精神:“我睡了几天?你不知道喂点奶?哦……你好像没有……赶明请两个奶妈回来……” “别喝了。”崔兰珠泣不成声,“婉娘说的没错,这不是药,妾身去熬……。” 刘纬不为所动,十余碗入喉之后,自己靠着书架慢慢移动,状若疯魔似的一口一碗,单薄长衫下的小腹飞快隆起,三十碗油汤饮尽,又盯上发霉橘皮,直接用舌头舔去菌毛,像是饿死鬼急着投胎…… 两女软软倒地,捂嘴呜咽,不敢哭出声响…… 许久之后,刘纬惜别那看不见尽头的发霉馒头,“扶我去休息,睡一觉再来。” 岁月在午夜蹒跚,既不去,也数不尽,度日如年。 亥时末。 刘纬于梦中惊起,吐出一滩有血有rou的污秽,大小便失禁不止,嘴微启,舌半露,眼微睁,鼻无息…… 两道哀哭划破长夜,街坊四邻无不扼腕叹息。 杨信威等人想进罩房送一程,却被崔兰珠喝止:“郎君爱干净,让他走的体面些,按嘱咐来。” 处处呜咽,处处惶恐。 刘娇、刘慈披麻戴孝,匍匐在罩房外,一呼“哥哥”,一呼“爹爹”,山茶、杨正宽亦服重孝。 余下常礼参拜之后,忍痛素裹两宅四院,待守至五更,再请帐设司、排办局设祭、并赴各处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