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孤注一掷,不负总角。
刘纬也算胆大包天,可这一大早就成为焦点的感觉并不好受,像是一只被各种关注射成的刺猬。 周文质更离谱,直接等在内东门外的柱廊上,不管不顾的拉刘纬进御书院。 “陛下要追回我出身?”刘纬被周文质的紧张架势吓了一跳,这事不是没有,赵光义就干过。 “不是,不是,其实……奉礼郎高升了。”周文质连连摇头,小心翼翼的看着刘纬,“陛下施恩,奉礼郎转至龙图阁读书,师从杜待制。” 刘纬沉默片刻,怏怏不乐的朝崇政殿所作揖:“能瞻仰先帝御书,确实是高升,周高品是来恭喜我的?” 周文质有心否认,可他实为武夫,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 刘纬一惊一乍:“难道周高品不许我去资善堂同孙侍读告别?” 卢守勋就是这样交代的! 周文质一个劲的点头,嘴上却道:“怎么会……” 刘纬扭头就走:“那我就放心了,陛下也没说过不许拜别信国公吧?” 周文质连忙追上去:“能不能打个商量?” 刘纬走的飞快,“没钱,不借。” 周文质退而求次:“某只求奉礼郎悠着点,别让我们这么些可怜人难做。” 刘纬一口应下,便再不搭话。之所以上疏请立太子,固然有邀宠之心,主要却是为避祸。如今心想事成,却又有种如鲠在喉的难过。他不想赵祐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没了,还是决定尽力做点什么,不负这段总角之谊。 赵祐比往常晚到两刻,眼圈泛红,明显已经哭过了。 刘纬心酸不已,待迎驾至偏殿,无视卢守勋等人脸色,主动诉说离情:“臣也很舍不得殿下……” “哇……”赵祐的小脸蛋再也绷不住,泣不成声,“刘卿……” 最后一天了,刘纬不再循规蹈矩,索性掏出手帕上前,捧起赵祐小脸蛋,一边擦拭,一边泪目:“殿下恕罪,容臣沾些玉液回家肥地……” 卢守勋伸手强拉:“奉礼郎!” 刘纬捧着赵祐小脸不放:“卢殿头放心,我会多抄一卷经书悔过。” 赵祐却是噗嗤一声破涕为笑,“我的眼泪真可以种地?” 刘纬收回手帕,退后两步作揖:“臣怎会在殿下面前妄言?民间有传自上古的养田之法,泪水、汗水、更衣之物均可用于施肥。又以泪水上佳,殿下日后若有忧愁宣泄,勿忘施恩花草。” 赵祐眼泪汪汪:“刘卿日后会来看我吗?” 卢守勋连忙打岔:“孙侍读即将开讲,请殿下更衣。” 刘纬迂回:“臣会在龙图阁洗心革面,争取明年再赴资善堂聆听孙侍读教诲。” 赵祐扭扭捏捏道:“娘说,刘卿可以给我写信……” “臣荣幸之至。”刘纬含泪憧憬未来,“臣会将每日所学、所悟、所见、所作诉诸于纸雁,请殿下代为斧正。” 孙奭第一讲乏善可陈,众教授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并未因上疏一事终于刘纬一身而沾沾自喜,都是些可为人师的正人君子,似乎因为没能护住半个弟子而内疚。 有感于此,刘纬那颗sao动的心越加坚定,再次尝试改变历史,第一堂课终,拦住孙奭去路:“孙侍读留步,下官有一不情之请。” “我该怎么回答?”孙奭驻足微笑,“奉礼郎不是常说,既是不情之请,那就不用请了?” 刘纬动之以情:“下官双亲早逝,弟弟meimei三年来的日常起居,均是下官亲历亲为、一手拉扯成人,于育儿之道颇有心得,不知侍读能否将第二堂课让给下官,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卢守勋大惊失色:“万万不可!” 孙奭略一沉吟,拿颠覆《尚书》一事为难:“可涉及奉礼郎那些歪理学说?” 刘纬大喜过望:“绝对不会,请侍读旁听。” 卢守勋怒不可遏:“孙侍读!不合规矩!” “卢殿头!”刘纬横眉怒目,“摆正你的位置,信不信我再上一疏,送你去永熙陵侍奉先帝?” 卢守勋这才想起来,眼前这童子曾以一己之力促使向敏中罢相、吕蒙正求去,忿忿不平一哼,拂袖而去。 孙奭不以为意的笑道:“奉礼郎是恨我等无能?护不住你的周全?” 刘纬冷冷看着以周文质为首的一众内侍:“下官是想请诸位中贵人清楚职责所在,不要越俎代庖!更不要玩忽职守。” “还算无间,没有的事。”孙奭起身离去,“请殿下更衣,第二堂课不许再走神。” 周文质一行人簇拥赵祐前往偏殿更衣,并未像平时那样招呼刘纬同去。 “刘卿快来。”赵祐突然回头,“今日点心都是你爱吃的。” “诺!”刘纬心满意足,受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卢守勋真就拿刘纬束手无策,还不敢去崇政殿引援,舍近求远的奔柔仪殿。 郭氏气不打一处来,却是冲着卢守勋去的:“他想讲什么就讲好了,决定不了他讲什么?还决定不了谁旁听?” 卢守勋仓皇告退。 郭氏诛心之言紧追而去:“莫要再让本宫失望!” 可卢守勋哪有胆子请孙奭出资善堂?就是那记注官,他也请不动。 郭氏对这种情况已有意料,宫正姜氏携宫女二人,抵达资善堂。 宫制,妃嫔、宫女不出会通门,随扈天子除外,如需外出必奉皇后懿旨方能成行。 孙奭以下纷纷避走,把士人节cao扔在九霄云外。 姜氏无视他人离开,惟独拦住孙奭:“孙侍读海涵,娘娘听闻殿下使小性子,冲撞诸位教授,特命妾身前来照看。” 孙奭执意要走:“殿下敦厚,待属官极善。” “奉礼郎有意试讲启蒙之法,听说侍读已然允许。”姜氏绵里藏针,“妾身既然来了,也想见识见识,还请侍读做个见证。” 孙奭暗道“晦气”,守在殿门处,避瓜田李下之嫌。 刘纬则是轻松上阵,少了说书、记室等人,说起话来反而更无顾忌,笑对卢守勋、周文质等人欲语还休的表情,先拿孙奭开涮:“君子之心,天青日白,昭昭可见,何惧人观?” 就连赵祐都知道在说孙奭,并行注目礼。 孙奭脸红脖子粗,一边搬椅坐在殿门处,一边反唇相讥:“奉礼郎不要卖关子,说不定我会改变主意。” “礼多人不怪,侍读反着来。”虽然面前听众仅七人,刘纬却是像回到石磨村,热忱依旧,挥洒自如,“从一介白衣的稚嫩童子,到陛下亲赐进士及第,我准备了三年,得以登堂入室,很了不起?其实不然。 韩公昌黎曾言: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故虽有名马,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不以千里称也。 玉不琢不成器,苦于无人琢。 我本顽石,承蒙陛下擢于微未,方不至于泯然于众。 再有三十天,我十岁整。 凭什么能在孙侍读这样的当世大儒面前妄言蒙学?妄言传教? 常言说得好:学以致用。 但才疏学浅,谈何学问? 至圣先师曾言:三人行必有我师。
我虽不才,也有长处。 六岁拉扯二岁幼妹,七岁拉扯一岁从弟,衣食住行用,样样亲力亲为,如今她们健健康康,知书达礼。 从而使我已明白一个道理:未曾清贫难成人。 所以今日,殿下当我是臣子,孙侍读当我是同僚,卢殿头、周高品当我是读书人,姜宫正既然洗耳恭听,想必也认可在下这个亦师亦友的伴读身份。 诸位认知虽不尽相同,却有一样不谋而合,并没有把我当童子看。 所以,我能站在这里侃侃而谈。 不是我狂妄,诗词二道,当世无人可居我左右! 这有何用? 不能安邦,不能定国,不能解河北、河东、陕西边民倒悬之危,哪有脸说担君之忧? 诗词百篇,不及上一疏,切中时弊。 每每拜读田公锡言事奏疏,总是夜不能寐,发人深省至此,哪怕李太白重生,也只配提鞋之资! 田公今日所行,乃我他日所愿。 这就扯远了,还是说说我为什么站在这里,为什么敢站在这里? 是因为我相信,天下间的父母都有同一个心愿,并非成材,而是成人。 殿下就读资善堂,师从孙侍读,是为学问、智慧、德行而来,却非陛下、娘娘最为期望,也非我所长。 陛下、娘娘最为期望和天下父母最为期望完全相同,均不离一个“体”字,顾名思义:体魄健康。 生而早慧固然与众不同,但这三年,我耳边回响最多的却是民间一谚语:情深不寿,早慧易夭。 早慧易夭,我深有体会,所以战战兢兢,注重良好的饮食作息习惯之外,尽可能的以古法淬体,一家三口得以远离汤药针艾。 此情为何情,我却无法体会。 可有生以来,一直有舐犊情深相伴,想必那些手足之情、夫妻之情、男女之情、同袍之情,同窗之情、同僚之情、知己之情等等,全都要甘拜下风。 明明不懂,却又如此武断,凭什么? 且看书中和世人如何演绎。 骨rou天亲,同枝连起。 此乃手足之情。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此乃夫妻之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此乃男女之情。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此乃同袍之情。 忆昔官居白下窗,读书同几坐同床。忍看华发交期尽,一炷清香泪几行。 此乃同窗之情。 官事到时初觉易,人情虽后始知难。苦无私惠违情重,俭用官钱得谤宽。 此乃同僚之情。 钟子期死,伯牙绝弦。 此乃知己之情。 但凡诸情,皆有前提,动辄反目,甚于贼寇。 惟舐犊之情,最为无私。不问因由,不设前提,不求回报,不惜生死。孝与不孝,显达与否,并无本质上的区别,无非是表达方式不同。 所以民谚有云:世间爹娘情最真,泪血溶入儿女身。殚精竭力终为子,可怜天下父母心。 有些父母对于子女的爱明明深如瀚海,却又不够全面,我这个九岁童子在一边急得干瞪眼,请问诸位,如何是好?” 人人色变,如遭雷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