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人形疫症
朝享当日迎来一场雨加雪,百官苦不堪言,却因正值加恩季,无人告假、告病,唯恐失去圣眷,白白蹉跎四年。 盐铁使王嗣宗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本想将功补过,以郊祀靡费为由,请停告庙之礼,改推庆赐,继而夯实国库。 马屁拍在了马蹄上,赵恒颇恶此举:那可是天子家庙,士庶之心,急需矫正,怎能因噎废食?你王嗣宗虽无开源财技,小报告打得却不错,就去银台司好了,总揽天下奏疏、总管天下言路。 三司使尚未选定,盐铁使便已告缺,急得寇准把开封府的大小事务全扔给推官、判官等府属,拼了命的在吕蒙正后面使劲。 寇准并不孤独,宰臣、三司使、知开封府事的人选牵一发而动全身,各方都在暗中角力,譬如梁颢就想入主开封府…… 十一月十四日,赵恒赐宴崇德殿,并置教坊乐,与群臣共赏百戏。 宫廷之内并无夜宴一说,除非家宴,又或者丹凤门楼、东角楼等内外衔接之地。 崇德殿赐宴往往在午后,作为国朝的祥瑞刘纬、邵焕也在应诏之列,两人同在秘阁读书,寄禄处却又不同。“秘书省正字”在秘书省名下、隶属崇文院,“太常寺奉礼郎”虽在太常寺名下、实则隶属太常礼院。礼官便将两人合在一案,安置在西廊拐角背风处,又请两院遣青年才俊四人作陪。 万德隆腆着脸充当青年才俊,不顾传膳杂役就在身边,使出浑身解数活跃气氛,“今年还好,天气暖和,去年冬至赐宴,一盘羊骨上了冻,揣回家还是硬邦邦的。” “万检讨?”邻桌男子扭头笑道,“我说去年桌上怎么少了盘羊骨,原来是万检讨顺手牵羊。” “崇文院的食案去年设在东庑,我的手可伸不到那里。”万德隆啐道,“这位是朱佐郎,向来以风流才子自居。” “没有、没有!”朱姓著作佐郎按住想要起身行礼的刘纬,“自从邵焕入阁,朱某再也不敢自称风流。” 刘纬只好跪坐拱手:“初学后进,日后少不得麻烦佐郎指点。” 邵焕怯怯作答:“佐郎抬爱,焕愧不敢当。” 朱姓佐郎弯腰挤进两童中间,先揽邵焕肩膀,“你我同事一年,无需客套”,又自来熟的拉住刘纬胳膊,“我与奉礼郎初次相见,想客套,却又不能客套。” 刘纬小白兔似的点了点头:“佐郎随意。” 朱姓佐郎没一点不好意思的开口问:“承天节(赵恒生辰十二月二日)在即,奉礼郎可是准备献词?” 刘纬道:“还有几处不妥,尚未改进。” “这样我就放心了。”朱姓佐郎猛的一拍大腿,冲原来那桌三位同僚招手,“并成一字吧,御史没工夫招呼我们。” 刘纬、邵焕起身作揖,顺便腾出位置并桌。 一阵手忙脚乱之后,五五面面对坐,简单寒暄之后,气氛渐渐融洽。 “美酒伤身,两位神童还是少喝点。”朱姓佐郎一边将刘纬、邵焕面前的酒坛匀给众人,一边自嘲,“奉礼郎新词由教坊小唱传出那日,就算有心献词的……也下不去笔。” 刘纬讪讪道:“人言轻微,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惟有以诗词取巧,华而不实。” 一年长男子啐道:“别听他胡说八道,好像他的献词官家以前御览过似的?” “一直在凑数。”万德隆煞有其事的打趣,“秘阁纸墨如山,献词便不用置办他物。” “往年没比较,献了也就献了,今年再献就是欺君。”朱姓佐郎唾面自干。 “说正事,那日教坊小唱去了六位?有无海誓山盟之约?”年长者话里话外全是八卦。 “奉礼郎尚幼,别拿风流说事。”朱姓佐郎假装正经。 “爱美之心,不分老少。”刘纬肚子里是颗成年人心脏,亦有不吐不快之感,“几位先生宛若春兰秋菊,各有所长,学识、唱腔、器乐样样上佳,想必幼年学艺艰辛胜过寒窗苦读。” 王姓秘书郎深有同感:“说的好!鼓笛部的秦小唱四岁习笛,日日苦练,二十五小成,指上茧、唇间痕……触目惊心……” 一众学究纷纷两眼发光,谈兴大起。 “还不娶回家?” “秘书郎是怎么发现的?” “别的地方也有吧……” 西廊渐渐活络,有些人隔着三张条案发表意见。 维持秩序的御史对此视而不见,昭文馆、集贤院、史馆、秘阁均位于崇文院内,又名馆阁,里面都是些有前途的穷酸文人,真要罚俸半年,全家都得喝西北风。 馆阁职事虽然号称“清切贵重非他官所比”,但大部分人一辈子默默无闻,编撰、修订、堪误、校定、修史等纸面工作并无油水可捞,作为“中书”、“枢密院”、“内外学士”的最优候选,却又让人分外珍惜羽毛,少有苟且之事,惟独风流佳话百无禁忌。 白嫖非嫖,古今文人通病。 这些馆阁文人实践虽少,架不住理论丰富,吹的自己发烫发热不说,还让一干杂役端着空盘流连忘返。 “噗!噗!” 忽然一阵sao动,是布帛与砖面的摩擦声,逾矩、逾位者纷纷挪动臀部回归。 有三人自崇德殿出,俱是玉带紫袍,一人向东庑,一人去西廊,一人直下广场。 天子赐宴,一般由宰执出面安抚进不了大殿的百官。 但吕蒙正、李沆不良于行,便由毕士安、王旦、王钦若三位参知政事代劳。 一阵阵唱诺声之后,王旦行至西廊拐角,待众人礼毕,笑问:“扰了诸位书郎雅兴?方才可是热闹的很。” 众人连道“失礼、不敢”。 王旦又问:“两位神童在此,诸位书郎有没有关心教子之道?” 众人脸红心热的点头称是。 王旦微微颔首,又和颜悦色的看着邵焕,“你虽已行冠礼,身子骨尚弱,饮酒须有量。” 邵焕急促不安道:“同僚友爱,替我和……奉礼郎……饮。” “善!”王旦视线又转向刘纬,“这就长高了一截?前几日我还在想,郊祀礼重,奉礼郎受不受得了。” 刘纬面不改色心不跳道:“参政关爱有加,才有童子茁壮成长。” “童子?”王旦笑了,“奉礼郎不是已有传道授业之想?” 好几个人同时噎着,险些叫出声。 刘纬再揖,“下官与两岁幼妹相依为命,衣食住行,亦步亦趋,今已三年有余,于育儿之道,颇有心得体会,已将感悟、经验汇集成册,但此册绝无传道授业之能,仅可为幼儿启蒙之书,学期三年,授法不授业,不敢以师自居。” “官家慧眼识珠,擢奉礼郎于微末苦寒,奉礼郎亦不忘本,孜孜不倦报君,此为千古佳话,必定青史留名。”王旦微笑离去,口中轻吟,“好一个九万里风鹏正举……好一个麒麟儿……” 三位参政陆陆续续返回大殿,廊下、广场又见sao动,纷纷畅所欲言。 “讲学……啧啧……我家那小兔崽子也是十岁,天天还得哄着。” “京师物价吃人不吐骨头,逼得神童都要讲学求生。” “别自作多情了,人家已在嘉善坊置宅,还是两进跨院。” 议论纷纷,倒逼解释。 “陛下赐钱是大头,差钱另借,债多压身,纬才千方百计开源。”刘纬并无众人想象中的自得,因为王旦所言藏有一丝告诫,似是觉得铜气太重,有辱祥瑞清明。 “束脩几何?”总算有人正常关心。 “二百贯,李修撰可愿一试?”万德隆眼里亦有隐忧,深度参与其中,也能听出王旦言外之意,是扬名、还是告诫? “二百贯?”陈姓修撰仿佛被人非礼了,跪坐在地都能跳脚,“我家那混小子卖不了二百贯。”
在座月俸都不超三十贯,一年不吃不喝勉强够学费,羡慕、嫉妒之余,又添新恨。 “启蒙之法,仅适女童,只办一届。”刘纬连忙平息众怒,“三年之后,纬行冠礼。” 众人思路齐齐转向。 “以身做饵啊。” “三年六百贯,钓个金龟婿,也挺划算。” “陛下擢纬于寒门微末,岂敢忘本?”刘纬再次带偏众人思路,“束脩不妨改成年三百贯,二百贯为学资,一百贯助京师寡幼。” “这哪是束脩,这是在行强盗事啊,就算我等有心成全奉礼郎,却不耐囊中羞涩。”王姓秘书郎说。 “除非奉礼郎肯先下聘礼。”朱姓佐郎打趣。 “已有生源一人。”刘纬一本正经的板着小脸,“回去就让舍妹立字为据,日后作为陪嫁。”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引来御史怒斥:“诸位体统何在?想让妻小喝半年西北风?” 众人陪着笑脸送走御史,依然不改交头接耳,继续拿刘纬、洪湛开涮。 刘纬荤素不忌,从不把玩笑放心上。 邵焕就有点受不住,眼泪汪汪的,饭菜不敢吃,茶水不敢喝,还夹着腿。 刘纬尝试把握主动,顺便为邵焕解围:“纬初至京师,人生地不熟,诸位宅中的知客、乐师都是自牙行寻得?” 再正经不过的话题,仍然难逃揶揄。 “浪费可耻。”李姓佐郎换上一副严肃面孔,就着邵焕那碟没怎么动过的rou羹,边吃边道,“奉礼郎算是问对人了,知客去太常礼院寻一不得志老吏最稳妥,这事包在万检讨身上。我这里有个乐师人选,且兼镇宅之名,奉礼郎那座两进宅不是有些是非在里头吗?万万不可错过!周礼有云:师氏居虎门之左,司王朝。” “虎?”刘纬狐疑道,“佐郎不会是在说白虎镇宅吧?” 朱姓佐郎笑的上气不接下气,“奉礼郎……当真无所不……哦……哦……噎着了……” 人人捧腹,没把朱姓佐郎的装腔作势当一回事,直到朱姓佐郎捂着喉咙撞倒条案,才又乱成一团,有人呼喊医官,有人上前搀扶。 崇德殿广场、四廊百官全都惊动了,纷纷翘首观望,暗暗祈祷千万不要出意外,影响加恩…… 李姓佐郎偏偏打着滚翻白眼…… “扶他起来!”刘纬挺身而出,仅仅只是让万德隆有了主心骨。 “现在怎么办?”万德隆飞快付诸行动。 “从后面搂着他胸口,用腿架着,左手成拳顶住心窝,再以右手覆盖使劲回拉。”刘纬急的手把手教,“万检讨你的腰腹也得同时使劲才行……对!就这样一拉一松,频次再快点!” “还不行?”万德隆差点哭出声。 “当他是白虎!越快越好!”刘纬也跟着万德隆节奏擂在朱姓佐郎胸口,同样满头大汗。 万德隆立刻无师自通,一干同僚哭笑皆非…… 御史、医官、内侍匆匆赶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怪异场景,还没来得及喝止,朱姓佐郎便吐出一腔秽物,无力跪倒在地,说着一些谁都听不懂的感谢之词…… 王旦去而复返,置一地狼藉于不顾,耐人寻味的端详万德隆、刘纬片刻,以一句“没事就好”,掩去众人殿前失仪之过…… “奉礼郎?”邵焕悄悄拉了拉刘纬袍袖,“你家蒙学只收女童?” 万德隆则是暗暗咋舌:纬哥儿怎么跟人形疫症似的……所到之处,皆不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