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佛诤
温仲舒等文官不愿将玄奘指骨一事上纲上线,担心助长世人崇佛之风,并不代表别人也这样想。 例如皇城司。 舆情沸腾,不得不报。 装聋作哑,即为失职。 皇城司前身为五代末年武德司,牵制宿卫诸将,刺探重臣。 独立于殿前司、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之外。 多以内侍为主官,勋贵武臣为辅,是皇城内外最核心的守卫力量。 建国之初,被赵匡胤用来防备“陈桥兵变”重演,专事刺探内外军情。 随着政局逐渐稳定,权力也随之增长,百官不法、民间舆情,均在其刺探之列。 武臣勋贵出外镇守,家室须留京师,继而成为刺探重点。 崇政殿。 水上长廊蜿蜒尽头是后阁所在,凉风习习,暑气尽消,取而代之的是鲜果清香。 张景宗迈着小碎步匆匆赶来:“启禀陛下,石保兴妻胡氏入宫求见娘娘,皇城司送来一份察子记闻。” 赵恒没了食欲,接过记闻轻叹:“又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张景宗道:“回陛下,石康孙正月底去了趟夷陵,据报,是因《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句诗,起意为石保兴立传。” 赵恒皱眉紧皱,“石保兴病得这么重?” 张景宗又道:“年初曾晕厥。” 赵恒苦笑:“这样都不愿告假,若让他病养,不是逼他死吗?说起来,朕有些亏待石保兴。本想让他多转迁几任,不至于差石保吉太多。” 张景宗小心翼翼的恭维道:“陛下心慈,是臣子福……” “等等!”赵恒刚低下的头又抬了起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是谁写的?” “还是夷陵那位小神童,听说他为麟州杨业写了篇外传。”张景宗道。 “真不让人省心,大孝期间,为他人立传?”赵恒无奈再叹,“诗倒是写的不错,意犹未尽。” “陛下有所不知,听说开始只有前面半句,后半句还是石康孙花了一百贯,从戴家那位小郎君嘴里买来的。”张景宗陪着笑脸。 “不愧为豪富,亏朕刚才还在可怜石保兴。”赵恒自嘲的摇摇头。 “不贵!”张景宗难得说起俏皮话,“石康孙又出借几片金叶子,晃瞎戴小郎君的眼和心,两人结伴下夷陵。” “胡闹!也不见戴国贞参他石家一本!”赵恒忍俊不禁。 “胡氏去信陪了不是,姿态放得很低。戴国贞虽然没有深究,戴家那位小郎君却吃了不少苦头,挨了一顿好打,下人去国子监告假一月。”张景宗道。 “卫绍钦是没事干?怎么总把目光放在那孩子身上。”赵恒敛去笑容。 “奴婢倒是觉得卫都知此举应该嘉奖,请陛下圣裁。”张景宗毕恭毕敬的禀告指骨一事。 “哦?”赵恒细细浏览起来,再抬头时,又是欣慰,又是感慨,“石康孙装傻充愣是想把恩荫让给石庆孙?真是个孝子……” “不枉石家大郎视他为己出。”张景宗深有同感。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石保兴逸事到底写成什么样了?那孩子吃什么长大的?”赵恒感慨万千。 “石保兴那小传似乎连胡氏都被蒙在鼓里,夷陵那童子吃什么长大的,奴婢倒是略有耳闻,是妇乳。”张景宗捏了一手心的汗。 “哈!”赵恒第一次觉得未曾蒙面的刘纬有血有rou,而后又觉得有失君仪,改口道,“有宋太初和丁谓接济,那就不是吃不起?而是不愿吃?六岁始之,至诚至孝。” “陛下圣明,石康孙同样至孝,却缺了诚,玄奘法师指骨要不要追下去?”张景宗问。 “追来干嘛?如何处置?入宫供奉?太祖在永昌陵安息,太宗在永熙陵安息,朕能在宫里拜他人骸骨?”赵恒毫不在意,“这事不用费心,石保兴一定能给天下人一个满意交代。皇城司什么都不用做,任由开封府处置。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事怎么收场,朕拭目以待。” 《圣僧西游记》火遍京师的同时,还有一道未经证实的消息甚嚣尘上:作者为八岁童子,疑为玄奘法师轮回转世。 始作俑者石康孙志得意满的自澶州归来,开始在外城寻址,准备捐建一座严守清规戒律的寺院,专门用来供奉玄奘法师指骨。 坐实指骨在石家手中的同时,完美回应外界担忧、质疑。 那就不是几千贯能解决的事了,石庆孙、石贻孙偷偷跑到胡氏跟前诉苦,说他们成家立业的那天肯定已是破落户。 胡氏疾言厉色的赶走兄弟俩,心里也有些打鼓,以前是三个孩子胡闹,现如今怎么会多出一个?明明是心疾,又不是失心疯。 …… 仲夏来袭,乡间愈发山清水秀。 刘纬心情却是糟糕透顶。 他已能百分百肯定,被石康孙狠狠坑了一把。 两世为人,心思都用在宋太初和丁谓这样的举主身上,根本没想过会折在一个少年手里。 肖小七比谁都委屈,明明是来报喜的,却挨了顿前所未有的冷眼。 人到用时方恨少,幸亏有林宪杰出面交涉。 刘纬坐卧不安。 如果继续发酵下去,这辈子再无出头可能。 殿试就不用想了,还会连累宋太初、丁谓、王贽、峡州知州、夷陵知县。 难在资讯不对称,根本无计可施。 林宪杰回来的很晚,交涉也不顺利,那些僧人仍然坚持明日来石磨村一探究竟。 但林宪杰同时带回一封由知县转交的信函,走的是直入县衙的三百里马递,本是盗贼文书收发专用,发信人担了不少干系。 信是戴国贞写的,详述手抄本一事前因后果。第一天傍晚他才察觉石康孙举动,但将近两千贯已经花出去了,再想阻止已不可能。狠揍戴朝宗一顿,责其请来石康孙逐步删减……最后道明温仲舒的责难和他的应对。 刘纬热泪盈眶:因千里之遥,有意无意的忽略了戴国贞,递至京师的家书均是问安,再无外话。可戴国贞却一直在准备善后事宜,拾遗补缺,亦师亦长。 温仲舒的态度很让人放心,这也是士大夫阶层的主流意见,不给外教任何造圣之机。 石康孙的想法,并不难猜。 六千贯足够在京师内城黄金地段置一套两进宅,且绰绰有余,既能表示石家诚意,也能转移世人注意力。 可在刘纬看来,翻抄的那些书肯定能卖出去,早晚而已。 这个哑巴亏不能吃,也不能跟石家走的太近,索性全还回去,顺便出口气。 不亚于成人的算计,借白纸黑字娓娓道来。 先游说开封府和国子监行文,《圣僧西游记》助长歪风邪气,严禁版刻、手抄。 再由开封府就此意向,行文河南府、京兆府同禁。这两处才是法相宗发源壮大之地,绝对会激起反弹。 仅需意向,无须成行。 广而告之即可,戴国贞、石康孙均能轻而易举的做到这一点。 最后由开封府左右军巡院出面告诫正店、酒楼、勾栏、瓦舍内的说书人:不得妄言神佛事,依律当流。
在无任何实质性的惩罚措施之下,人会最大程度的满足自己逆反心理。 其实,《圣僧西游记》手抄本卖的还算不错,因为白话小说这种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原本诞生于二十年之后。 方兴未艾的说书行当会很快就会发现,白话小说比史书更适合茶余饭后。 石康孙所谓的诚意好还,但后果难料。 刘纬嘴里的“秃驴”即为其中之一:佛教此时正值疯涨期,良莠不齐,鱼目混珠,一切向钱看,更像入世的一种职业(避税避役),而非绝尘出世。 这也是赵恒以下历代君王重道教、轻佛教的根本原因所在。 华夏三千年,“三武一宗”灭佛均留名青史。 这时,距周世宗柴荣灭佛不到五十年。 周显德二年(955年)五月,世宗柴荣降诏:“释氏贞宗,圣人妙道,助世劝善,其利甚优。前代以来,累有条贯,近年已降,颇紊规绳…… 漏网背军之辈,苟剃削以逃刑。行jian为盗之徒,托住持而隐恶…… 诸道府州县镇村坊,应有敕额寺院,一切仍旧。其无敕额者,并仰停废,所有功德佛像及僧尼,并腾并于合留寺院内安置……” 也就是说,凡无历朝天子敕名寺院,尽废。并定下诸多出家禁令,根而治之。 那一年,共废寺院三万三百三十六座,仅剩二千六百九十四座。 十不存一。 若非君臣同心同德,绝对做不到这一点。 之后,赵匡胤黄袍加身。 佛门高呼:世宗灭佛,遂遭天遣。 一拍即合,各取所需。 但柴荣灭佛,大大的促进了经济民生发展,以士大夫阶层为代表的儒学更是鼎力相助。 俗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 但赵宋初期是个绝对例外,臣子还是柴周时期那一批。 佛门仍然不受当朝文官待见,也就不足为奇了。 赵恒登基之后,完全没有得位不正的负担,每每诏臣试对、顾问,时常赞誉柴荣为政有方,颇有引为榜样之意,且以“世宗”称之,而非“周世宗”。 百官有样学样,上疏论事,也以“世宗”称之,居“太祖”、“太宗”上。 刘纬以读书人自居,当然要旗帜鲜明的表态,遂作“佛诤”。 “佛前一跪三千年,未见我佛心生怜。莫道尘埃遮佛眼,原是未献香火钱。 漫天头陀高高坐,何曾睁眼看人间。尘世多灾心亦冷,诸佛踪影几时显? 佛言可把众生渡,但要众生孝敬钱。衣食父母学师长,谁渡谁谁受谁捐? 佛言己身不贪财,为何香火忌烛台?佛说众生皆平等,唯我独尊是何柴? 恶人作歹前世德,善人罹难前世孽。前世造孽今世还,何为首尾何日绝? 立地成佛恶人福,八十一难善人劫。三世因果欺众生,六道轮回助纣虐。 佛说向善是本性,却又不容人在先。心有善念自有道,何需佛前乞垂怜? 佛门如今魔障重,外慈内孽诱民归。我心自有光明月,山河大地拥圣辉。” 翌日清晨。 林宪杰持“佛诤”入城,阻不速之客于宅前。 众僧掩面而走。 又十五日,戴国贞持“佛诤”献于温仲舒,并上请:禁《圣僧西游记》版刻、手抄。 温仲舒不许,老怀大慰:“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