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拍即合
凡事均有两面性,为人为官也不例外。 既有天眷之人,也有处处与时事相背之人。 宋太初是毋庸置疑的后者。 同年赵昌言、李昌龄在赵光义时期就已拜参知政事,当朝宰相李沆尚且比他晚两年登科。 他呢? 先做官,后坐牢。 虽然最终脱狱并起复,识人不明、用人不当的帽子却永远也摘不掉,从而无法进入权力中枢,甚至连朝堂都回不去,一直在州路之间辗转蹉跎。 职位虽然不显,但官居从四品,资历够老,又是北人,故旧、同年多已步入正轨,拿捏戴国贞这样的从八品新贵绰绰有余。 戴国贞连忙放低身段,不再以官职相称:“宋公有所不知,此事说来话长……” 宋太初点到即止,不着痕迹的岔开话题:“丁谓之慧眼识珠,怎不上奏保举?” 戴国贞暗暗松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宋公明鉴,谓之兄担心拔苗助长,再加上邵焕珠玉在前,俱是少年天成,两者相争,必有一伤。不过……谓之兄已允诺,一定会带那童子进京。” 宋太初不以为然:“夷陵教化不彰,良材岂能蹉跎度日?” 戴国贞唯唯诺诺:“宋公所言极是,谓之兄也有这样的顾虑,因而定下三年之约。” 宋太初再次摇头:“陛下若有意以丁谓之主事夔州,恐怕无法在三年内转迁。” 戴国贞恭维道:“有宋公在,良材美玉绝不至于埋没。” 宋太初幽幽一叹,眼角泛起些许晶莹:“老夫不是想和丁谓之争什么,有愧先帝,见不得遗珠在野。” 戴国贞恍然大悟。 早在十年之前的淳化元年,宋太初就已任陕西路转运使。 淳化二年,赵光义命陕西路转运副使卢之翰、窦玭等,将粮草补给分三批运往孤悬塞外的灵州。 但卢之翰违诏并往,为党项所趁,民夫死伤千余人,陕西处处镐素。 赵光义勃然大怒,命御史台锁宋太初、卢之翰、窦玭下狱,后又将卢之翰、窦玭除名终生不用。 宋太初虽于次年起复,任祠部郎中、知梓州事,却永远的失去赵光义信任,直至赵恒登基,才又转知江陵府。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比举荐治下童子来得稳妥?继而一雪识人不明、御下无方之耻。 就算刘纬将来惹事生非,也是二三十年后的事,谁会和死人过不去? 戴国贞立刻自作主张,替刘纬做了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不怕宋公笑话,那孩子早慧过头,下官敢教十岁孽子,却没脸指点他,夷陵无人可为其师。” “哦?”宋太初不为所动,不亲自考察一番,绝不授人以话柄,投桃报李却是应有之意,“半旬前,有人状告稳婆乔氏携女童行妖举,欲以童子手助产妇人。妇人惊吓过度,倒是顺利生产,却执意将稳婆送官……” 戴国贞明白了,那稳婆拿王氏难产遭遇作挡箭牌,略一沉吟,模棱两可道:“下官于冬至时新得一对娇女,贱内那夜吃了不少苦头,身子到现在都没有恢复,打算在夷陵休养半年,再赴京师。” 宋太初抛出橄榄枝:“京官不易,特别是开封府亲民官,讲究和光同尘,却又忌左右逢源……” 本着“一切都是为你好”为宗旨,两人心照不宣的替刘纬规划未来。 主动权握在宋太初手里,能不能继续走下去,要看刘纬表现。 戴国贞连夜修书一封寄给丁谓,隐约道出宋太初心思,次日清晨遣亲随回转夷陵报喜,而后奔赴汉水。 刘纬看的很淡,成则喜,不成亦无忧。 在此之前,他没听过宋太初的名字,说明宋太初并没有在历史上留下太多印记。 丁谓倒是铁的不能再铁的大腿,二十年之后,却也是包袱,仍然是铁做的那种。 ……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 戴国贞走之前,王氏就已搬出县衙后宅,试场热闹许多。 两犬从此睡眠不足,水牛都动了离家出走的心思。 腊月二十八,王氏将戴朝宗逮了个正着,三尺擀面杖舞舞生风,次次到rou,要不是把刘娇吓哭了,得打到天黑。 这天起,戴家多出条家规,专门针对戴朝宗,刘纬做什么,他必须做什么,否则……棍棒伺候。 晚饭时,王氏宣告一条好消息,远在京师的戴国贞侍妾添喜,又是嫡庶相争。 戴朝宗抢了一口破缸誓师,唠叨一夜:“一定是meimei,一定是meimei……” 年三十,刘纬、刘娇在戴家团圆,晚上却固执的回到试场小屋,肖李氏做了一大桌好菜,空出三张椅子。 刘纬抱着刘娇一张张的数过来:“爹爹、娘亲、叔叔……” 刘娇已是懵懵懂懂的年龄,很清楚的感受到其中忧伤,抱着刘纬脖子呢喃:“朵朵……不哭。” 这夜,房里难得生起碳火,陪兄妹守岁的还有大黄、二黄。 刘娇到了睡觉的时候,眼皮打架,小鸡啄米似的连点两下,栽在刘纬怀里,迷迷糊糊的抬头,冷不丁的来了句:“爹爹”。 刘纬惊恐莫名,一度以为刘娇看见了不该存在的事物。 “哇哇……”刘娇只是口误,却怕把哥哥喊没了,哭的撕心裂肺,怎么哄都哄不住。 数十丈外的王氏惊动了,把刘娇搂在怀里问:“想娘亲了?” 哭声依旧。 王氏挥退下人,拉开斜襟,一股浓郁的奶香扑面而出,怀里的刘娇本能张嘴,再也无暇哭泣。 刘纬哪想到会遇上这样一出,羞的满脸通红,举步欲走。 王氏没好气道:“成天瞎琢磨什么?你才多大?我能一直呆在这?” 刘娇恋恋不舍的抬头礼让:“朵朵……吃。” 王氏抓住刘纬按在白腻间,搂着一双小儿女温温柔柔道:“哥哥吃过了,娇娇吃,大年夜不能哭,会像朝宗哥哥那样挨揍。” “吧唧!吧唧!” 刘纬欲哭无泪。 王氏坦坦荡荡道:“朝宗是我做主留下来的,以后能不能登科一点都不重要,我只要他像纬哥儿这样有担当,能把两个meimei照料好。若冬至那夜,我撒手人寰,他将来会怎样?真不敢想!你们也算一母同胞,日后要互相扶持……” 怀抱太过柔软、太过温暖,刘纬昏昏沉沉的睡去,依稀记得最后念头是“一乳同胞”。 咸平三年,眨眼即至。 刘娇已忘了昨夜悲伤,早早摇醒刘纬,唧唧喳喳个不停:“朵朵,回家!”
装睡的刘纬忽然吻在额刘娇头,“我家娇娇长大了!” 刘娇气呼呼的抹了抹额头,嫌弃道:“纬……纬……哥儿。” “砰!”戴朝宗撞开门,“你们这两头猪还在睡,我娘又拿擀面杖催我早起,快点啊,车来了。” 戴国贞高升,地方官员尽可能给予王氏方便,譬如刘纬回北磨村祭扫。 刘家祖坟由杨信威打理,并不需要刘纬兄妹俩做什么。 长拜,献祭。 刘纬见天气晴好,又在北磨村转了一圈,由李姓里正领着,挨家挨户拜访,仅仅止于门脸,未曾深入。 戴朝宗狠狠过了一把衙内瘾,把素未谋面的开封府吹上天,唬的里正以下一愣一愣。 刘纬实在受不了熊孩子聒噪,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要是不好好读书,那些都是二公子或者三公子的,你呢?回袁州替你爹尽孝。” 戴朝宗一下子陷入沉默,并非反思,而是幻想,满脑子都是马猴闹天宫桥段。 当天夜里,刘纬抛出圣僧西游记第十七话,肥头大耳的和尚把马猴压在五行山下。 戴朝宗无视王氏手中擀面杖,摔碎存钱小木箱,抛出全部铜钱,吼出所有男孩的梦想:“猴子无法无天,谁都不能管,快改,快改,钱都给你。” “改天再打。”刘纬连忙拦着王氏,替戴朝宗擦了擦眼泪,又哄又骗,“你将来登榜进士科,想我怎么写,我就怎么写。” 戴朝宗生平第一次有了奋斗冲动,虽然只持续一夜,也算是个好的开端。 时光向前,往事如烟。 刘纬很快就恢复日常作息。 每天起床,雷打不动的第一件事就是帮刘娇梳洗,拧着泛黄的秀发轻转数圈,清清爽爽的马尾辫温暖整个冬日。 然后是读书写字并行。 累了、乏了、厌了,有刘娇这个小可人解闷,还会尝试将后世影视剧中西游记的形象诉诸于笔端,以娱众人。 拜戴国贞所赐,另有正史、编年、纪事、诏令奏议集等等,还有华夏历史上第一部版刻法典《宋建隆重详定刑统》。 既繁,又杂,且重。 王氏对此忧心忡忡,恨不得把戴国贞留下的典籍全送去京师。 刘纬从没想过要将那些经书倒背如流,只求简单明了,不求通晓。 这是真心话。 对古人来说,三十少明经,五十老进士。 对他来说,终身难明经,一日可进士。 仅缺机会。 宋太初是也。 如水光阴,行至初夏。 在戴朝宗的嘲笑之中,在王氏的关切之下。 刘纬挥毫泼墨。 字迹歪歪扭扭,不堪入目,胜在新意频出: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 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 …… 以字五百,致敬古今。 王氏差管事投书江陵府衙、请宋太初斧正,戴朝宗无缘无故的又挨一顿痛揍。